丞儿羽白的锦衣流动暗红的纹路,嘴角梨涡随着她浅笑漾起:“留在此处,吾给你们所愿的一切。”若不是她的双眸平静如幽深古井,还真有点天真懵懂的童言童语,“陪丞儿玩好不好?” 上一刻喧闹喜庆的庭院刹那无声。满座宾客放下象箸玉杯,屏息恭敬注视云城之主。苦三收起双刀,她垂眸低首悄然立于丞儿身后。 “此处虽好,却没有我们想要的。”面具少年踏上高座下的石阶,身侧握住的除魔刃浮动繁复的红文,“是城主执着了。” “无人能拒绝吾。”丞儿敛去笑容,她小小身躯立于白玉座椅前,酝酿千百年的威严气势扑面而来。 忽闪白光亮彻天地,闷声轰雷争相炸开连同脚下震动,雨气的泥土潮湿萦绕鼻尖。一院华服的男女顷刻离座俯首行礼,耳畔的贴地的双手微微颤抖。 指尖掐入掌心,我方克制臣服跪地的冲动,沉声道:“城主何必强人所难?” 抚摸别在耳后的细长花辫子,丞儿圆润小手遥遥指我,她募地歪头笑道:“好,他们走,阿姐陪丞儿。” 望眼台上,丞儿宛若天真孩童,她蹦跳朝我走来无人敢挡。微凉夜风灌入衣襟,我心神一震,冰冷手脚竟无法动弹。 面具少年跨出一步,苍劲如竹的俊秀身影挡去丞儿目光。他挺直脊背蓄势待发的气势,嘴上仍玩世不恭地笑道:“让城主失望了,我们三人一个都不会少。” “放肆!”苦三纵身一跃,挤在两人中央。她面容冷清,双刀寒光闪闪锵的一声对上除魔刃,“竟敢对城主不敬!” “在下也很为难,答应看住她便不能失信。城主大人有大量,不如罚我们出城赔罪。”面具少年语气含笑,身姿风纹不动,我却听出了不肯退让的紧绷。心中莫名一暖,仿若当年小小人儿稚气的允诺:“我会保护师姐。” 对一触即发的危险熟视无睹,潘出尘让兴奋点燃一路往小跑挤进三人中间,他手执一串裹红的冰糖葫芦晃动:“丞儿喜欢这个,神仙哥哥给你留的。” 潘出尘看起来壮实,实则手无缚鸡之力。他还敢招惹深不可测的云城主,不会被苦三收拾吧?我悬着心探头,不见丞儿身影,潘出尘手中的糖葫芦却让面具少年身前的探出的一只小手接过。 潘出尘心满意足地笑道:“丞儿喜欢就好。我们生骨国的糖葫芦甜而不腻,还有裹着形美香甜的山里红、白海棠多样的美味。丞儿不如随我来尝尝? ” 苦三警惕的面容变得惊奇,她游移不定地低头:“城主。” 潘出尘胆敢拐走一城之主,实在让我刮目相看。可丞儿并非表面的孩童,她怎会让糖葫芦给骗走? “真的很好吃?”丞儿好奇期待的声音传来。我好不容易挪动的身躯差点脚下一滑,竟也异想天开地期盼丞儿动心。 稳住心神,我上前有意啧啧称奇道,“是啊,听闻还有海外传来的一种难得果子,颜色粉红,鲜嫩多汁。配上金色的麦芽糖可是软滑香甜,令人回味无穷。” 潘出尘讶然望向我,应是让我信口开河镇住了。面具少年也侧耳转来,我脸色微微发烫。却听潘出尘朗声笑道:“那是海外旅人献给父皇的红果,珍贵无比。国内无人培植得出。我冻在冰窖舍不得吃,给丞儿再好不过了。” 除魔刃消失于掌间,面具少年从善如流笑道:“城主若有意同行,在下承诺将城主安全送回。不放心的话,苦三姑娘、时先生,也可一起来。 ” “离开…”丞儿呆呆握住冰糖葫芦,她轻摇头,眼中隐隐流露悲意:“丞儿走不了,丞儿永远离不开这片土地。” “是何困住了你?你其实也想离开对么。”银丝般细雨纷纷落下,沐浴了一院的人。我忍不住蹲身,轻拭去丞儿小脸上的湿意。许是她眼中渴望却无能为力触动了我,心疼的话脱口而出,“告诉姐姐,如何才能带你一起走?” “是啊,”潘出尘轻声附和,“一直呆在这不出去也太无趣了。” “ 一座城直到毁灭,都离不开脚下土地。”丞儿嘴角弯起却无笑意,她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摇头喃喃道,“不想了,丞儿不想了。” “城主…”苦三脸颊落下清泪,她满是心疼道,“苦三不会丢下城主。” 潘出尘一脸迷茫:“为何流泪?我不懂你们的意思。走不了我就将糖葫芦带回来,大家一同吃也好啊。” 我从未想过,一座古城池也会凝聚出像丞儿这样的孩童之身。城落自建成之日起,长此以往不会移动半分。丞儿流露的喜怒哀乐,昭示她不再是没有感情的城池。我能看出她渴盼外面的世界,不再拘束这一方天地。 永远困在这,丞儿要失望多少次,才能平静如死水道出“再也不想了”。她似在陈述又更像告诫自己不生渴盼,注定求而不得,因此…她一再请求我们留下,哪怕多一点陪伴。 怜惜的心情悄然浮在心头,我偏过头不敢泄露半分。怕丞儿失望,怕我又软了心肠答应下来。细雨绵绵,朦胧中黑夜圆月抹上鲜血般艳丽朱红,白日头顶的星火此刻已偏斜于院墙。 “城主…就是云城。”面具少年道出我心中同样的猜测,他轻声道,“万物有灵,城主感念世间,却地处人魔两界。只怕许久未有生人来云城了。城主想有八方来客留恋此城,唯有魔族不再危害人间……” 我不解面具少年未尽的深意,魔族和人间隐隐的势不两立。他是有意除尽魔族,还是让魔族安分守己? 然而,流云绯立足魔界三百年,心知肚明魔族蠢蠢欲动,始终如一觊觎扫荡人间。魔尊寻曦魔力高强野心难测,他蛰伏一众魔族等待机会随时攻出猖狂撕咬。别秋辰临死所言,更是透露魔尊打上了天界的主意。若是连至高无上的仙人都失守,只怕这世间再无安宁。 只盼魔尊寻曦有所顾忌,莫现身人间搅得腥风血雨。或者横出英雄豪杰,将这可怕男人镇压一了百了。 “魔尊允吾收集十万亡魂,便送丞儿摆脱脚下束缚。”丞儿语气沉沉,她不可否置直面具少年,“吾没有答应。但吾也不会与魔尊为敌,放你们人间修士进入魔界。” 十万亡魂。魔尊寻曦一如既往的可怕,他要拿亡魂做什么?当初借尸还魂施曦,待寻觅轩出世后,我被魔尊亲手禁锢在地下冰冷的囚牢,不见天日。毒酒穿肠、冷水没鼻、泥沙活埋杀人之法数不胜数,我记不清多少次从痛苦濒死被魔尊寻曦拉回。就算拼尽所有的反抗,不过换来他又一次折磨。 薄茧指腹温柔无害地拨开我眼前湿发,魔尊寻曦冰冷刺骨的眼仿若在看兴味的玩物,“还没死,再来一次。” 心一抽一抽的疼,额上的冷汗浸湿发间。我该庆幸,寻着机会彻底自尽。一想到魔尊寻曦,我双肢都如沉入泥潭,恐惧无力。 微热的手抚上额角,我怕得一退。“你在发抖。”面具少年的话唤醒了我,他紧抿一下唇,轻声安抚道,“怎么了?别怕,我很快带你出去。” 我按捺逃离一切的胆寒,紧握发抖的手,放缓语气道:“好。” 电闪雷鸣,奔腾而来轰隆震动案桌,酒水菜肴乱倒。“来到,又离去。”白光照亮丞儿阴沉的小脸,丞儿目光沉沉:“吾给你们再好的东西,你们都不愿留下。为何?为何!” 倾盆大雨轰然泼下,无一幸免。雨水打得我睁不开眼,抹去脸上的水却发现身躯飞快丧失力气。雷鸣响彻天地,震得让人站不稳身躯。 “王公子——”潘出尘一声大叫。 双腿一软,我像瘫倒的人偶无力掉进身下豁开深坑。惊呼还在嘴里,我下意识去抓四周,指上沾了泥土流水依旧止不住下落的趋势,一片扑面黑暗将我瞬间吞噬。 “叮叮咚咚——”敲打的声音千篇一律,困意搭在眼皮上睁不开。 “云城。气吞云河,长盛不衰。”辨不清男女的声音感叹道,“这将是我鲤国最坚实的州城。抗御外敌、守住疆土从此地启始。” 修筑的新城五门落成,固若金汤。军队一场场征战厮杀,浴血奋战。囤积粮草兵马,坚固的城池皆是他们背后依靠的脊骨。战鼓雷鸣,硝烟直入云天,洒在城下的鲜血弥漫分不清敌我,厚厚城墙上泼满火油砸上的滚石,伤痕累累依旧伫立不倒。 历经战火洗礼离乱,终换来一盛世安稳。白衣百姓涌入城邦安居,商人摊贩遍布交易往来道路。府院小宅遍地开花,一汪流水柔情穿过依依柳树边,涌来清凉生气。街道热情高声呦呵叫卖,拨浪鼓咚咚作响惹得孩童咯咯笑语,临水舞乐相伴女人婉转轻唱。 好听。她从沉睡醒来尚不知喜乐 ,只静静地陪伴凡人出生到老去,到来或离去。繁华的生气一点点装满心间。 你们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她轻轻发问,无人回应。只好静静注视往来无数渺小的身影,偶然间她看到了他们曾经历的种种景色。 啊,原来别处也有这般好看、好听。 时日过得飞快,亡国兴衰战乱之苦,她皆看了个尽,看着人们驾车骑马、徒步相伴离去。城墙败落,了无人烟,奔腾而来的洪水将城镇全然吞没。她心口发闷,遥望看不透的云层,挥不开的水波:好空,好空啊。 一遍遍怀念凡人所见风景,她生出不该有的期许:我…也想去看看。可她无法像凡人一样走动,即使水潮退去,再也无凡人来,强大肆意的魔族与她相邻而伴。 日复一日,纷乱的虚无缓缓侵蚀她意识。睡一觉好,她轻声对自己说,醒来就会有人来了。 红衣青年生生吵醒了她的沉睡,他墨发由红带束在身后,眉眼冷清。 有人问他:“逆天改命,你要改谁的命?” “天下人。”时微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