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将军府和太师府每日的高朋满座,齐清让家门可罗雀。 梅近春在府中住了一个多月,也未曾见过谁登门。 毕竟是不受待见的傻儿子,府里的丫鬟背地里都这样说。 近春倒是觉得甚好,乐得没人来打搅。 只是心中每日里空落落的,郁郁寡欢。她总在担心着莫离的下落,还有那个,刚出生就被夺走的儿子。 齐清让三天两头来逗她开心,不过说些邺州城里,新近又发生的趣事儿给她听,往往还未讲完,自己倒先乐得哈哈大笑起来,真真是个孩童心性。 仔细想来,乱世之中,有时候痴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身体养好之时,就向齐清让请辞了。毕竟无故住在尚未婚配的男子府中,于理不合。 齐清让并未直接留她,黑着脸让她赶紧走了算了。 结果看见近春真走,又开始耍小孩儿脾气,口中念念有词,都不喜欢他,好容易府里来个仙女似的姐姐,结果也要离去,嚎啕大哭,府中众人拉都拉不住。 还是齐清让养母裴蓉蓉出来解了围,说自己身边,正缺一个可心的婢女,才将她留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齐清让的授意,他知她,无处可去。 “嘿,你听说了吗?大少爷家的小公子明日百日宴。” “怎么会没听说呢,那可是咱们这邺州城里,最近最大的盛事了。” “可不是吗,听说陛下明日也要亲自莅临。” “那可不,咱们太师一家,为韩朝立下赫赫战功,陛下可不得给三分薄面。” “什么三分薄面,说白了,这陛下呀,现下不就是听咱们太师的……” “嘘,你不要命啦,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 “说的这是秘密一样,谁还不知道啊?” “你们在说什么?”裴蓉蓉从回廊过来,正好听见这群婢子,在讨论这些不道的闲话,出声喝止。 婢子面面相觑,见了礼,匆匆四下散去。 梅近春扶着裴蓉蓉,在廊亭的凳子上坐下,那群婢女说的话,却不断在她耳边响起……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转眼便是百日。 不知道他好不好? 长大了多少? 可有生病? 可有人疼? 可有……知道娘亲的无可奈何? “你有心事吧?” 裴蓉蓉是个和蔼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已添了痕迹,颈脖处,眉角边,那些细小的纹路,无一不在诉说她已不年轻。但她和蔼亲切,沉稳可亲。犹如一个母亲关爱着身边人。裴蓉蓉并未有所出,齐清让又是从小带大的,便待他如同亲生子。而齐清让待她更为亲热,比起自己的生身母亲高慧君更为孝顺。 近春被说中心事,低着头不言语。 裴蓉蓉端起茶杯,拿那瓷白色的茶盖子,微微拨了拨,碧绿的茶叶四下散去,饮下一口方才道,“我看的出来,你应该是好人家的闺女。端庄秀丽,沉稳大方,我从未将你当作婢子看待。” “我知道,夫人待我极好。奴婢不胜感激。” 裴蓉蓉放下杯子,正色,“所以你心中若有事,大可以讲给我听?或许我能够帮到你。” 正欲作答,齐清让像阵风一样撒欢跑来,抱着裴蓉蓉就开始撒娇,“阿娘,阿敬好饿,还口渴。”一边惊喜的盯着近春,“近春你也在?” 梅近春听得他说口渴,忙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嘴里回到,“奴婢每日都同夫人在一起,阿敬又记不住了?” 齐清让小名容敬。 又将桌上的糖和果子推到齐清让面前,“先垫垫。” 齐清让伸手抓那些果子,到半空又停手,撒娇,“近春,你帮我削皮。”又抓起糕点儿放进嘴里,口里含糊不清的对裴蓉蓉说,“阿娘,明日我要去大哥府邸,你说我送小侄子什么东西才好?” 梅近春听得他说要去将军府,正削果子的手一抖,然后很快平息了欲见儿子的心切。假装毫不在意说道,“要我说,小公子生来便什么也不缺,送旁的金啊玉的,都俗气。” “那你说我带什么东西好呢?”齐清让仰头,脸上带着求教。 梅近春歪头,想起当初病时,在齐清让内院见过的一个东西,狡黠一笑,“我若是说了,怕你舍不得。” 齐清让嘟嘴,摇了摇裴蓉蓉的手,“阿娘你看近春,她觉得我小气呢。”偏头看近春,“你说了,我就送。” “我依稀记得,你房里有一座极为稀奇珍贵的,赤檀木沉香山子,古朴浑厚,深沉润泽,这礼物既没有金玉的俗气,又别具风韵,还有辟邪除晦的功效,我想,将军他们一定喜欢,我觉得就送那个倒是极好。” “行,就听你的。” 裴蓉蓉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打着哈欠说自己乏了,叫过婢子来,“扶我回房吧。近春你就在这里,给少爷削果子吃。” 两人送走了裴蓉蓉,齐清让拉着近春坐下,脸上带着孩童似的天真微笑,“近春你记性真好。而且,你怎认出我屋里那沉水山子乃赤檀?” 要说来,一个低贱侍妾出身的女子,怎会知晓这些?而梅近春早年,在新朝皇宫恰巧见过。可又万万不能泄底,遂找了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到…… 梅近春将明日想要同他,一起前往将军府邸的想法,说出来。 齐清让大呼小叫,“你说你要去将军府?”遂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呀阿敬?”见到齐清让想也没想就拒绝,梅近春忧心如捣,拉着齐清让再三求道,“阿敬,阿敬呀……” “不行,说什么我也不带你去。”齐清让仍断然拒绝。 梅近春急的跺脚,她心上挂着孩子,想着,就见一眼,就看一次,不停的央求,眼里如进了沙石,眼泪挣扎着涌出眼眶来,泪珠儿止不住的大颗大颗落下,齐清让怎么哄也哄不住,只得应允,带她同往。 前方,便是那个自己逃出来的鬼门关。 远处看着颇为气派,门口一对石狮巍峨矗立,朱红色的大门,闪亮的一对门环,上头书着“将军府”三个大字。 咚咚咚……才刚踏进将军府邸大门,梅近春心剧烈的跳起来。 那心跳如鼓,一直激烈的响动在胸口,她一直在给自己打气,心底安抚着自己,没事的,没事。自己已做男儿打扮,出府前连裴蓉蓉都未能看出端倪,韦锦娘他们应当也认不出。别怕!齐清让侧头看她,心知她心下紧张,虚虚拍了拍她的衣袖,像孩子一样哐人,“近春乖乖别怕啊,可是你自个儿要跟着来的哟。” 将军府里张灯结彩,异常热闹,齐清澄和韦锦娘站在门口招呼,却没看到孩子的影儿。 三人正欲前进,忽而听得后方马蹄阵阵,然后是马车被喝停,却是齐太师夫妇的马车到了。 齐清让只得停下脚步,端端站着,直看到父母下轿了,恭恭敬敬的作揖,“敬儿见过父亲大人,见过母亲大人。” 齐太师年约四十,看起来不恶而严,颇为威武。从那已不再年轻的脸,依稀能瞧出年轻之时的盛世风度。夫人高慧君,不苟言笑,凛如冰霜,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一张白净的脸庞,一双狭长的凤目,加上与生而来的气度,倒是比寻常人家三十岁的女人,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 齐清澄两口子已迎上前来—— “庸儿见过父亲母亲,劳父亲母亲了。” “锦娘见过父亲母亲。” “我那小孙子呢?”齐太师声音洪亮,只盼着见孙孙。 韦锦娘垂首,应了声,“还睡下呢,奶娘在照看。” “看来,数我来的最迟。”身后一个清朗的嗓音响起。梅近春回头,却看见一个犹如世外谪仙的男子摇着扇,远远而来。一袭白衣,清新俊逸。五官精致,比起齐清让还要胜上几分。 这一定就是齐清嗣了,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出尘的相貌?梅近春心中暗想。只可惜了,这么俊逸的男子,居然便是邺州城里,那出了名的纨绔子! 果然,高慧君那不苟言笑的脸,在见到这男子之际,已经微微带笑,宠爱的眼神述说着她对这个儿子有多么的喜爱,“昱儿快来。” 齐清嗣走近,虚虚的拜礼,“儿子见过父亲,母亲。” 比起齐清让拜礼之后的无视,高慧君对齐清嗣可看重的多,她一把抓住齐清嗣的手,“来的也不迟,我们也才刚到。” 而后一群人被迎进府去。 梅近春低着头,跟在齐清让屁股后面,眼睛却四处找寻孩子的下落。 忽而一个人影,遮住了她面前的光,抬头,却是纨绔子齐清嗣,带着疑问的眼神,“二哥府中又添了新人?” 霎时间,竟将所有注意力,全聚在了她的身上。 冷汗潺潺,心跳如雷。 遂低着头答,“小的是新近入府的书童,竟劳七公子有心。” “对呀二弟,你是从哪里寻得如此眉清目秀的小书童?想你这尊容,居然有这等姿色的书童相伴,想来外间传言为真,不止单单侍读,连带着……哈哈哈哈哈……”齐清澄竟也开口说话,不过显得无比轻浮。 齐清让却犹未闻见,他受大哥侮辱,早已习为常事,就这点打趣,远不及曾经的分毫。 梅近春脸红欲滴血般,心道,万不可被认出来,嘴里却还是沉稳应对,“适逢小的家里遭了难,幸魏相公乃我旧邻,将我引荐到府中,又蒙二公子不嫌,才领了书童这一差事。并无旁的瓜葛。” 齐清澄闻言却笑,“哈哈哈哈哈”,一边站到了齐清让身边,傲慢的指着齐清让脸上的鼻涕,“你们这些好奴仆,还不赶快帮我这好弟弟擦掉。”话里话外净显奚落和轻视。 “阿庸,他再不堪,也是你弟弟。”齐太师有些不悦。 齐清澄这才止住调笑,放过了齐清让。 远处韦锦娘却眉头一皱,这个书童声音,好生耳熟? “哇哇哇哇……”就在这时,孩童的哭声由远至近,将所有的注意力给引过去了。 “怎么啦,怎么啦?”韦锦娘顾不得怀疑旁的了,伸手抱起孩子,却怎么也哄不住,齐清澄见状接过,那孩子还是啼哭不止。齐太师又抱过,“孙儿莫哭,阿爷抱抱。”孩子还是紧闭着眼睛,哇哇的嚎哭,那小脸儿涨的通红,近春霎间见到孩子,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居然不顾身份伸手,“太师,我来试试吧?” 又将所有注意力引到身上。 齐清让闭眼,这个女人真是作死!事已至此,也只得希望她真是有法子,但愿不被发现了。 众人齐刷刷的看着她,还是齐清嗣率先出声了,“哦,小书童你可是有法子?” 只得屏住紧张,“小的在家之时,曾见过姐姐侍弄孩儿。所以,愿斗胆一试。” 说也奇怪,那孩子才刚一抱到梅近春怀中,啼哭声已然小了许多,只见她轻轻拍拍,又伸手松了松孩子尿布,嘴里轻念,“孩儿不要哭,阿娘抱你买果吃。果子酸又酸,阿娘帮你尝尝先……” 那孩子竟真的不再哭泣。 睁着个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梅近春,嘴唇嘟了嘟,竟似委屈之情。片刻间,“咳咳咳”的笑出声。 “奇了。”太师笑曰,“果真不哭。” 齐清澄也觉得奇了,这还是孩儿头次笑出声来呢,竟是一个书童逗弄的。自是愈加关注那书童,定定看去。 近春心中是五味杂陈,又是难过又是高兴,就想要掉泪。齐清让见状赶紧冲上前来,假意要抱孩子,“啊呀啊呀,我这侄儿原是喜欢我这书童,来,让我也抱抱,说不定他也喜欢我这叔叔呢。” 见齐清让要抱,韦锦娘娇喝一声,“不劳二叔费力。”抢在齐清让之前抓过孩子抱走,在与梅近春四目相对间,她心中暗想:这个书童,长得也甚是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