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芊芊是京城威远镖局的长女,父母双全,上有一兄,下有一妹,但妹妹是姨娘所生。镖局是她爹顾威和结义兄弟周远共同创立,同属顾、周两家,只可惜周远十四年前走镖失利,当时人也跟着去了,只留下独子周一钊,被认为顾家义子。 江湖上五宗十三派八十一帮,势力庞杂,各有各的山头。当年的威远镖局原也闯出些名堂,但随着二局主周远亡故,声势渐渐凋零,直到多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时万氏一党霍乱朝纲、残害忠良,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就连当年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都险些遇害。成化十七年,顾威出镖回京,正巧碰上监察城防的太子遭人暗杀,他出手救了太子一命。后太子继位,今上仁厚,感念当年之恩,才有了现如今威远镖局正堂悬挂的‘京城第一镖’御赐匾额。从此,威远镖局被点为官镖,跟朝廷拉上了关系。 威远镖局镖头、镖师、趟子手、伙计还有干杂活的加起来不下百十号人,每天晌午前后各一个时辰,不出镖的在练武场练武是规矩。只不过听着那威武赫赫的练武之声,顾芊芊的头就一跳跳地疼。家中人人以官镖为荣,然而她却没看出与寻常镖局有何不同,常来常往的既无达官显贵也不见享了什么官府余荫,照样辛苦走镖,循规蹈矩,老老实实。 所以,不管外人觉得威远镖局如何,在她看来,也就是个不黑不白、不清不楚的行当,自己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你说是良民吧,家里跟江湖上也多有联系,即便她不会武功也算半个江湖人,往后的日子还得慢慢适应。 “江湖救急……”院外忽然风风火火跑来一人,差点把从院外进来的芳儿撞倒在地,倒把顾芊芊的神志又拉了回来。“姐姐,爹又在骂大哥呢。” “二小姐!”瑶儿无奈地看一眼,忙把芳儿扶起来。 家中的小妹顾葶葶有些身手,跟只兔子一样就到了顾芊芊的身边。顾芊芊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道:“你这样子被二娘瞧见,挨骂的可就是你了。” 顾葶葶的娘姓赵名月娘,是顾芊芊的娘宋玉婉的陪嫁丫鬟,其他跟着陪嫁来的早就嫁与他人,只有赵月娘因着照顾过受伤的顾威被娶进门。宋氏与赵氏感情深厚,亲如姐妹,所以顾芊芊都要喊一声‘二娘’。 赵月娘就顾葶葶一个女儿,虽然长得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可就是一天到晚像个小子似的在镖局内外上窜下跳。赵月娘常常嫌弃这个闺女,都是马上要及笄的姑娘了还跟个猴儿似的,所以每次撞见葶葶胡闹都要追着打。 “姐姐放心,我娘不在,大娘让她去看隔壁王大嫂子了。” 王大嫂子的先夫王大全是家里的镖师,去年跟着李头儿到湖广走镖,碰上一伙不讲道义的野匪,劫镖不成还放黑箭。亏得李头儿是老江湖,挂上了湖广刑部衙门的旗子,唬了那帮人一阵。要知道,绿林中的人通常不截官镖,因为太扎手,何况还是所辖湖广一带的刑部,被那些专管江湖事的捕快缠上,那可是不好脱身。不过刑部都是押解犯人哪里用得上镖车,等那帮人反应过来,李头儿他们连人带车早躲进了林子。 本是有惊无险,没成想王大全倒霉,走在车后动作稍慢,乱箭中送了性命。威远镖局一向对出事的弟兄从优抚恤,不吝惜给银子,王大嫂一个人带着半大小子,老家没什么亲戚也回不去,一直守着抚恤银子过活。她家就住在镖局旁边的里巷,那儿住的多半是镖局伙计的家眷,里里外外都能帮衬。年初她来找镖局,求了个缝补的差事日子倒过得下去,只是上个月又病了,咳嗽老是不见好,人也憔悴地瘦了一圈。 顾芊芊前两天听瑶儿说过这事,她的病好的差不多了,跟娘说过送了一回药材和鸡汤。 “姐姐快点,爹说要打断大哥的腿呢。” 顾芊芊又被拉回思绪,抬手点了点她的头,“鬼丫头,你让我去求情还是去看戏?看把你兴奋的,大哥若是断了腿,就该第一个找你算账。” “哎呀,快去看嘛。” 顾芊芊的阁楼一边紧挨着正院另一边是二娘和葶葶的西小院。正院的另一边是东院,穿过长长的回廊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隔着夹道之后是练武场以及镖师伙计住的矮房和其他院落。三院的正前方是花厅,正好连着镖局的正堂。此刻,顾威和顾孟飞就在花厅里。 她们一起绕过西小院,走过一方水塘旁边的回廊,再穿过一道月洞门就到了。 未到近前,就听啪地一声,茶碗砸得粉碎,接着一声大喝:“你这逆子,连锦衣卫千户都敢惹!” 听见前头的动静,顾芊芊和顾葶葶停住脚步。葶葶心虚地抓了抓脸,“大哥这回凶多吉少,爹当真发脾气了。” 哪一回又是假的?芊芊忍不住撇嘴,这是半个月里的第三回,雷声大雨点小,也没看爹真把大哥的腿给敲折了。每次训诫后,顾孟飞照样脚下生风,四处风流喝花酒。威远镖局的少局主顾孟飞在妹子顾芊芊的脑子里一直都是这个印象。以前病着的时候,也听过不少他的混账事。 “爹,你不要急着骂人,是那余虎欺人在先,我不过拔刀相助……” “住口!锦衣卫欺人?锦衣卫草菅人命的事多了,你管的过来!我问你,你在哪儿看见他欺凌弱小,红袖坊还是赏花阁?”顾威冷哼一声,“这话你有脸对你爹我说!” 镖局耳目多,京城里发生的事,瞒不过顾威,所以顾孟飞嘴上讨不得什么便宜。既然他老爹都知道,干脆闭上嘴不说话。 “你不务正业、好酒贪杯到何时才算,整日里舞文弄墨,镖局的事,你管过多少!不过是靠着我这张老脸撑着!” “这镖局是顾、周两家的,你一味躲懒是不是想把一钊累死……” 顾孟飞不说话,场面又变成了顾威一个人从大发雷霆到絮絮叨叨,再来就是苦口婆心。顾芊芊打心底觉得她爹说的都对,连爹的两个徒弟常小刀、季锦都出镖在外,大哥这舞剑弄萧、闲云诗酒的日子也过得实在舒坦。镖局赚的是刀头舔血的银子,他花钱也不嫌烫手。 葶葶又拽了拽芊芊的衣袖,努了努嘴,都到了门外,怎么也得进去。“爹。”顾芊芊跨过门槛,唤了一声。 顾威蓄着不长的络腮胡,粗眉大眼,不怒自威,虽然年过半百,但看着也就四十多岁。他一身深蓝色长袍,脚踩皂底黑布靴,正端坐在雕花红木座椅上,此时还余怒未消。只是听见芊芊这一声,顿时就没了脾气,他舒了口气,看着她道:“你大病初愈,在楼中休息才是,我在训斥你哥哥,看了也是烦心。” 顾孟飞偏头扫了眼,继续装作面无表情,只暗中翻了个白眼,一副滚刀肉的样子。顾芊芊看他那神情,心里嗤笑,嘴上道:“爹不要动怒,大哥做事有分寸的。” “他的分寸就是给家里惹祸,他干的荒唐事……”顾威指着顾孟飞不知道该骂什么好,有些话不该女儿家听。他一甩袍袖,只得罢了。 “大哥他……”顾芊芊搜肠挂肚,正想着要再辩白几句,就看见镖局的掌柜谢昆快步朝这边过来,赶忙岔开这茬,“爹,谢三叔来了。” 谢三跨进门槛,抬头一打眼,心里明镜儿似的,面上当没看见,上来道:“局主,镖局堂上来了客,要与您亲见才谈买卖。” 顾威看谢昆面有疑虑,便问:“你看来人如何?” “身上功夫不弱,脸生,我这双眼瞧着,来者不善。他自报家门是城西刘家绸缎庄的,不多话,只说要见您。堂上徐头儿正应对,我说了活话,进来看看局主是否在。” 顾威摸着胡髯,细思一番对谢三道:“一起去前头看看。”他一脚刚迈出去,又马上转身对着顾孟飞的后脑勺喝斥,“逆子,你好自为之,在这里跪着反省,跪不到一个时辰别想起来!” 人走远了,顾孟飞一边掸着身上的袍子一边站起来。他穿着月白云纹直缀长衫,外面是蓝色窄袖素纱套衫,面目清朗、光风霁月,端得一副风流公子模样,又哪里看得出半点江湖气。偏他那一双眼睛,看着是在笑,但又让人觉得犹如一汪黑潭,深不见底。 顾孟飞坐下,漫不经心地朝门外笑道:“还不进来,自己在外面看热闹,让芊芊来说情。” 顾葶葶探出小脑袋,嘻嘻一笑:“爹最疼姐姐,我被看见只能坏事。” 比起素行不良的顾孟飞和调皮捣蛋的顾葶葶,顾芊芊在全家人心目中就是教养在家的娴静女儿,比那些深闺中的小姐们也是不差的,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听话懂事。只有顾芊芊自己知道,过去的她对待家人和外面的事有多冷淡,随时都可能离开的人,又何必多花心思。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才道:“小丫头就会说好听的,下回不用找我救急,爹又不会把大哥如何。” “怎么会,不是让跪一个时辰吗?”葶葶眨眨眼睛。 顾孟飞拿出腰间的扇子点了点这个小妹,唰地一下展开,扇风道:“有客上门,爹一时半刻管不到我。谢三叔一双火眼金睛,他说有问题,怕这趟买卖水深,何况一钊不在,镖局里两个镖头和大半人手出了京,爹大概也不会接这趟镖。” 顾芊芊听了兄长一番话,心里有些惊讶,看他说得顺畅,虽嘴里说着‘爹大概不会接这趟镖’,但神情分明很肯定。过去顾芊芊是个药罐子,他们兄妹之间相谈甚少,偶尔见面也是相对无言,今日再看,顾孟飞不是个简单的人,奈何只是躲懒。 “大哥看得清楚,要是爹知道你有心藏拙,虽说免不了吹胡子瞪眼但也老怀安慰了。”顾芊芊忍不住揶揄,一双灵动的眼睛似笑非笑。 顾孟飞摇扇子的手一顿,旋即笑道:“你可是我亲妹子,难道也跟爹一样心疼一钊看不得我懒散?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嘛。” 芊芊撇嘴摇摇头,生在镖局家,走镖才是术和业,真是歪理一大堆。一旁的葶葶左右看看,听不太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哎呀,你们说什么呢,姐姐病都好了,钊哥也快回来了吧。” 顾孟飞用扇柄一下一下敲着桌角,看起来有些无奈,“应该快了,只不过他回来,我的头会更疼,整天跟爹一样念叨,他们俩倒更像父子。” “钊哥从来话不多,哪像大哥说的跟念经的和尚一样。”葶葶站出来反驳,看到顾孟飞要走,又一把拉住,“大哥去哪,带上我行不行?” “你饶了我吧,下回啊,被爹知道,我还活不活了。”顾孟飞把顾葶葶推回来,临走时还不忘吓唬她们,“最近街面上乱得很,有人劫了刑部大牢,锦衣卫正四处抓人,没要紧事不要出门。” 顾孟飞穿过后院走练武场的侧门出了镖局。前面正堂,顾威站在香案后的暗室里,看着谢三和徐头儿回绝了这趟镖,送走了那位雇主。他踱步出来,看着前院里成排的兵器架出了神。 “局主。”谢昆送完人进来,“派了局里腿脚利索的跟上了,这人实在不简单。” “绸缎庄若是有这样的人,又何须找镖局。现在进出城都要经锦衣卫盘查,我们不接这趟镖,想来也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