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专理诏狱的衙堂上端坐着锦衣卫指挥使牟泰。他穿着藏青色常服,白色盘领愈发显得脸色肃穆。 “启禀卫帅,我等连日搜查京城,尚未有人犯踪迹。”锦衣卫八大千户之一郑冲跪在案前揍报,脖子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牟泰冷声再问:“顺天府那边可有消息?” 另一千户蒋正出列,“禀卫帅,顺天府尹大人正在盘查各坊人口户籍,还未奏报。” “荒唐!”牟泰怒极,一掌拍在案上。“他刑部看管人犯不利,丢人我不管,但圣上将缉捕要犯之责交给我锦衣卫,已过半月还查无头绪……一群饭桶,要你们何用!” “卫帅息怒。”衙内众锦衣卫跪地请罪道。 牟泰冷眼看着下面的一群人,半饷才一甩袍泽起身,“左右佥事何在?” “卑职在。”严、沈二人上前。 “严秀林,你带人严查客栈、车行、马市以及京城内所有破庙废宅,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卑职领命。” “沈青,即刻在九门加派人手,形迹可疑者一概抓进北镇抚司。其他人,接着挨家挨户给我搜!” “是。” 空荡荡的堂上,只剩牟泰一人,他右手扶在腰间玉带上,重重叹了口气。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一向宽仁,多次严令锦衣卫自律,满朝文武虽依旧忌惮锦衣卫,但这诏狱之中却多有闲置,何况,皇上身边还有一个展风。 这一朝的锦衣卫,指挥使一人,不设同知一职,从三品的官位给了副指挥使——展风。牟泰身为正使掌京中城防、逮捕、诏狱之责,而展风专管皇宫近卫,贴身保护皇上安危。对已过不惑之年的牟泰,展风年轻气盛又权柄在握,无时无刻不让他顾虑重重。 今次,刑部那些捕头无能,正是锦衣卫利刃出鞘的好时机,这案子交到他手上,断不能出错。只是那些江北九环坞的贼寇,着实让人头疼罢了…… …… 京城贵为天子脚下,如今街面上乱得很,满城风语,都说那劫了刑部大牢的贼匪至今藏匿城内,搞得人心惶惶。天子震怒,锦衣卫倾巢而出,天天都有人被抓,一时风声鹤唳,而那茶馆的说书先生,更是把这出京师大案描述得神乎其神,好像那些贼人都有三头六臂且功夫了得。 五城兵马司协助锦衣卫镇守京城九门,而锦衣卫的搜查已经遍布顺天府的二十四州县,以防九环坞的人在外城埋伏接应。 卯时刚过,城门口等着进城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队。现在风声紧,进出城都要经过官兵的搜身盘查,稍有可疑或是问题答不上来,就会被拖走。如此一来,百姓们提心吊胆不说,也耽误时辰,所以大家都赶早进城也赶早出城。从卯时到巳时,来往人流客商是最多的。 春时阳光和煦,巳时过后,城门口的人渐渐少了。不远处,只听“吁”地一声,周一钊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过护城河上的吊桥,抬臂擦了擦头上的汗,露出一副剑眉星目来。他眼睛黑亮有神,阳光下的麦色肌肤张弛有力,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正气和稳重,连日兼程赶路总算回到京城,忍不住舒了口气,但眉宇间仍有散不开的愁绪。 “站住!”一声喝斥,“什么人,往哪儿去!” 周一钊突然被拦下,眼光一扫,原来是锦衣卫,怪不得这样目中无人嚣张跋扈。镖局出镖常来常往,这朝阳门的守城官都是认得的,况且城官们也不会平白去惹江湖人。他急着回去,不愿在此耽搁,沉声道:“我是威远镖局的,今日走镖回来。” “走镖的?我看不像。”上前的锦衣卫拿着刀来回打量,语带轻视,“你一个人走镖吗,镖车和伙计何在,我看你倒像贼寇!” “你眼睛是不是出了毛病,怎么随便诬赖人。”为了尽快赶回京城周一钊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眼下也只有忍气道:“镖车、伙计稍后就到,我是先行进城。” 找茬的是个总旗,刚才上官来巡视骂他当值不利,这会儿心里老大不痛快,“老子说你像贼寇怎么了,就算你真是走镖的,也跟那九环坞脱不了干系,来人!” 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一齐围上,周一钊环视四周,拳头捏得嘎嘎作响。他不欲惹事却不料对方不讲理,何况提起九环坞,沿途顺天府的州县都贴了缉捕告示,周一钊大怒,“我威远镖局乃皇上亲笔御赐‘京城第一镖’,想泼脏水,你也敢!” 威远镖局的?一个小旗走上前对着不肯放行的那人耳语:“大人,威远镖局与朝廷一相交好,听说有小兴王爷做靠山,我看还是……” “闭嘴,王爷怎会和这等刁民扯上关系,给我拿下!” 周一钊抄起马鞍上的盘龙铁棍直指那总旗,摆开对敌架势,“要打奉陪,想押我进北镇抚司,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威远镖局自然不晓得周一钊只身赶回来被堵在入城口,顾威正在后宅正院跟他的一妻一妾商量女儿的终身大事。家里人想着,芊芊已经十七了,如今病好了,得赶紧张罗着找个好婆家,挑女婿急不得,挑中了还要三书六礼需花费不少时日,三人掐指算算,不能再拖了。 “要我当娘的说,找个读书的,像咱们家这样舞刀弄枪的,配不上我闺女。”宋氏手上拿着前儿个从官媒处得来的名帖册子,用捏着绢帕的手一指,“城东的这个柳员外家,他前面两个儿子经商,就这小儿子是秀才,看年龄跟芊芊婚配正合适。” 月姨娘瞅了瞅官媒的册子,大大咧咧道:“夫人,咱可不能光看表面,那柳家的小儿子虽说是个秀才,可既不知才学又不识样貌,若是连个举人都考不上,我们芊芊当不了官太太不就可惜了。再说,官媒那儿的名帖都是交了钱报上去的,谁知道准不准,我看不如私媒的冰人手上人多。”说着,颇为得意的从袖口里翻出一叠册子,比那官媒的厚了不少,“只要肯花钱,不愁找不到人,这次为了芊芊,我可是花了血本的。” 顾威拿过册子,一边摸着络腮胡一边认真地看,这私媒还真是不得了,京城未婚适龄男子的生辰八字几乎全在这儿,不仅对方的家世底细一清二楚,甚至连择婿的顺位都有。 “我看这本不错,给芊芊挑人家足够了。”顾威把东西递给宋氏。 “月娘,你平时省俭,私媒这册子不便宜吧?”宋玉婉拍拍身边人的手。 “京城老字号的私媒坊,婚配册子明码标价,我想着咱们家芊芊肯定不愿与那王侯显贵扯上关系,但怎么也要有点家世,这本‘金玉良缘’口碑最好,正合适咱们挑,五十两不算什么。”赵月娘口若悬河,听起来好像顾芊芊的婚事已经不远了,其实当事人还被蒙在鼓里。 这些日子,顾芊芊的身子大好,感觉走路越来越轻盈,可惜一蹦一跳出绣阁时差点被门槛绊得摔一跤,“都是瑶儿选的衣服不好。”嘴上嘟囔了一句。 她头上梳着垂云髻,斜插一根蝴蝶点翠银簪,身上一袭粉色菱绡衣裙,白色布靴,腰间两边还缀着丝绦,再加上生的皮肤白皙眉目如画,宛如清水芙蓉般秀丽明媚。顾芊芊拽了拽裙子,觉得这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走路不方便,要是以后出去玩,还得像葶葶那样打扮轻便才行。她呼了口气,一路到了爹娘的正院。 院里松柏长青,两株桃花树开得正艳,院墙那边的葡萄架上也是绿意葱葱,想来夏天到时结出的葡萄一定很甜。两个洒扫的丫头看见顾芊芊过来刚要请安,就被她做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上了台阶,然后——一下子按住了趴在门边偷听的葶葶。 顾葶葶正听得入神,时不时暗笑两声,根本没留意身后,突然被逮到,吓得差点叫出来,幸好被芊芊一把捂住了嘴。惊吓的眼神在看到人后缓和下来,芊芊松开手,葶葶大大舒了口气。她指了指,让芊芊跟她一起听。 “这个如何,凌云庄的凌熙公子,相貌出众,家中千倾良田家私丰厚,他祖上是当官的,父亲是前朝的百户。”这是月姨娘的声音。 “锦衣卫出身?”这是顾威,他一向很看不上锦衣卫。“这个不行。还有刚才那个,虽说现在发了家但他们家以前是杀猪的,哪里配得上我女儿。” “老爷,你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我们芊芊就别想嫁人了……“ 顾芊芊听到她娘说完这句,终于搞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原来家里想把她嫁出去!她和葶葶蹲在门边偷听,脚早就麻了,身子一歪,头碰在门上,“哎呦!“ “谁在外面!“顾威假装生气地喊了一声。他早听见有动静,想是葶葶那小丫头听墙角。 “替我挡一下。”芊芊不等葶葶反应,将她一推,提着裙子跑了。 “姐姐,你怎么这样啊……”葶葶坐在地上,不满踢踏着腿。 一溜烟跑到前院,芊芊才舒了口气。她眸光一扫,转身看向挂着‘京城第一镖’御赐牌匾的正堂,这就是镖局平日里谈买卖的地方,爹轻易不让女眷入内,说是怕冲撞了不吉利。顾芊芊抻着身子看了看里面立得关公像和每天三炷香的香案,感觉有些肃杀和庄严,终究还是没有踏进去。她又转过身对着敞开的大门,想起自己这半月来都没出过门,不由得心动起来。 街上挺热闹,能看到有人和马车经过,有挑着担子卖糖人的、卖瓜果蔬菜的,还有几个孩童在巷子里跑来跑去。顾芊芊看着看着就走了出去,一条腿迈出了镖局的大门, 突然站出两个人来,把顾芊芊惊得又缩了回去,定睛一看,原来是守门伙计。镖局里的人很少见到顾芊芊,乍一见还没认出来,不过能从正门这里出来的年轻女眷,这样的容貌又不像二小姐风风火火,自然是…... “大小姐!”两人唤道。 芊芊忙扯出尴尬的笑容,不自觉地摆摆手,“你们好啊,我就是出来溜溜,溜溜。” 两人点点头又站回原位,余下顾芊芊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这就是京城啊……她望着四周的街巷瓦房不由得感叹。 阳光正好,看着街面上的人感觉都很亲切,而且那边卖的水果好像不错,要不要待会儿买点回去哄葶葶呢?她摸摸身上,没带钱,正犹豫着回去拿。 “芊芊!”只听不远处一道激动地男声,然后那人三两步就到了近前,“你的病都好了?” 顾芊芊抬头,看见一身布衣罩甲短衫的英挺男子,嫣然而笑道:“钊哥,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