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元帅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却有着极为丰富的应对熊孩子的经验——不论是海盗基地里的小崽子,还是眼前人高马大、甚至比他略高一些的中二癌晚期患者。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部下,三秒钟后,联邦少将就和海盗基地里的小崽子一样,被三军统帅一个眼神吓得不敢撒泼,只能往里倒抽气。 直到这小子消停了,殷文才抬起手,轻轻摁住飞廉肩膀:“木尔坦一役,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飞廉哧溜了一下鼻子,那模样像极一头受尽委屈的二哈,如果不是两位军部大佬在旁边盯着,他大约很想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联邦元帅手上。 这一回,殷文不用再担心弄乱发型,很随意地摸了一把这小子的头顶:“在帝国的这段时间还好吗?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联邦少将的话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们对我还算客气,而且那位卫朔将军……”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瞄了一眼脸颊绷得死紧的曼斯坦因,把露出半截的话音又咽了回去。 殷文平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飞廉眼珠转了两圈,小声说:“他似乎……和您认识?” 李斯特倏地看向殷文,曼斯坦因横眉倒竖,看样子都有话想问,却不约而同地谁也没问出口。 殷文神色自如:“确实认识。” 他的视线在三名爱将脸上依次转过,微微一挑眉:“有问题吗?” 三位联邦将军来回使了一圈眼色,纵然胸口像是揣了一百只七上八下的猫爪子,也愣是没人敢出一口大气。 被联邦军部惦记着的卫朔中将,此时正在联邦后勤人员的引导下来到他的临时住所。要塞军官的住处自然没法和国宾馆相比,但也还算宽敞,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铺着平整光滑的白床单,墙里嵌着一排衣柜,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洗浴间。 卫朔疏离却不失客气地送走后勤人员,刚来得及洗把脸,房门就被敲响了。这连口气也不让人喘的访客大约也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轻轻敲了三下门后就再没有动静。而当卫朔匆匆擦了把脸,甩着鬓角的水珠打开门时,就看到一身便装的女皇站在门口。 卫朔:“……” 他下意识地在原地立成了一杆标枪,抬手敬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足以被军校收录入教科书:“女皇陛下!” 两分钟后,女皇被请进了帝国中将的临时住所,她双手插兜地到处溜达了一圈,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鉴于屋子里只有这一把椅子,卫朔只能戳在女皇跟前尽忠职守地扮演木头桩子。 女皇往后靠在椅背上,来回打量了他两遭,弯了下嘴角:“看样子还挺精神的,看来这些年没吃多少苦头。” 卫朔没接她的话音,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眼:“您有什么吩咐吗?” 女皇一只手搭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膝盖——了解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帝国至尊因为某个棘手难题沉吟不绝时才有的肢体语言。 “这些年,你堂堂帝国中将,却被困在军情司中,确实是委屈了。”她淡淡地说,“当年……是我一时冲动,差点铸成大错,好在青洛及时阻止,说来你我都该好好谢谢他。” 卫朔垂着头听了半晌,渐渐回过味来,这女人东拉西扯了半天,是在拐着弯地和他道歉? 有那么一时片刻,帝国中将板着一张刀锋脸,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不真实,像个纸糊的走马灯,用手一戳就破了。 “过去的事,朕不想多提,”就听女皇淡淡地说,“朕既然把博斯普鲁斯要塞交给你,一应防务就由你全权处置,有什么不对,朕许你权限,直接上报给朕。”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无论以前有啥恩怨,朕既然把你官复原职,那就罩定了你,以后坐镇要塞,要是有谁敢不长眼地给你使绊子,不用有顾忌,尽管告诉朕,朕一定给你撑腰。 女皇手狠起来是真不留情面,可偶尔窝心一回,也确实面面俱到无一处不妥帖。卫朔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低头闷声应了。 女皇寻思片刻,觉得该安抚的安抚了,定心丸也派下了,虽说没得到多少反馈,但那也属正常,毕竟不是谁都跟首席上将一样,在顶头上司跟前也心大的能把银河系一口吞了。 她站起身,刚准备抬脚走人,却听卫朔道:“陛下。” 女皇脚步一顿,扭过头,她脸上像戴了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和颜悦色而又无懈可击:“怎么了?” 卫朔犹豫了许久,好半天才低声道:“我,属下当年……确实从未做过背叛帝国的事。” 女皇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笑容精准入微,像是画在脸上:“朕知道,青洛也一早提醒过,你若真想背叛帝国,朕还在冷冻舱里时就能动手了,没必要巴巴地等到朕醒来。” 就听卫朔下一句说:“不过那五十年间,殷帅确实一直与属下有所联系。” 女皇倏地掀了下眼皮,那目光冷的像是淬了一层冰渣,只是和卫朔擦了个边,已经让帝国中将嗖嗖往外冒凉汗。 “那个后门程序,就像网站的留言板一样,殷帅只能给我留话,却没法建立双向通讯,”卫朔说,“而那半个世纪里,殷帅留给我的话,只有一个问题。” 女皇好像预感到什么,突然打断他:“别说了!” 卫朔应声闭嘴。 女皇深深吸了口气,摩挲着指根的招风指环,半晌才道:“朕知道,你和荆玥一样,都跟殷帅渊源匪浅,可你现在毕竟是帝国中将,该怎么拿捏分寸,自己应该有数吧?” 卫朔低眉顺眼地应了一个“是”。 他微微一抬眼,瞧着女皇面无表情的侧脸,还是忍不住轻声道:“陛下……那不是您的错,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放下还是放下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女皇却不易察觉地僵住了,一个绷不住,脸上的面具险些裂开。 进入十一月,要塞的雨水明显减少,空气中隐约能闻到某种干燥的气味,随便打个响指都能激起一串□□味。这是自五月份中东武装大举进犯后,难得的一段中场休息。也许是之前的交火让两边都精疲力竭,急需时间休整,也或许双方只是借表面的平静麻痹对手,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短暂的喘息过后,卷土重来的战火将比之前更为猛烈。 这天清早,女皇天刚破晓就到了会议室,怎料她早有人比她还早,门刚推开一角,会议桌旁某个瘦削的身影已经映入视线。 女皇推门的手立刻绷住,想也不想就要掉头往外。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联邦元帅已经循声看来,及时叫住了她:“皓夜。” 女皇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得站住脚,回头打了个招呼:“殷帅,这么早?”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你伤病刚好,怎么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就起身”,只是话到嘴边莫名其妙地掐头去尾,末了蹦出来的就只剩这五个字。 然而,就这么一句简单的问候,殷文已经心满意足,眼角微微弯下:“睡不着,索性就起来了。倒是你,之前接连数日操劳,眼看大战在即,不趁这个时候多休息几天?” “跟你一样,睡不着了。”女皇只撂下这一句话,再没多做解释。她进屋了才发现,会议室里没亮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中央的全息屏幕打开着,中东武装的“空中堡垒”就在一片黑暗中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女皇:“……” 她走近了一点,审慎地端详了下录影中三山碧落般纵贯天地的巨无霸,颇为疑惑地问:“殷帅,您这是什么意思?一大早上自己吓唬自己玩吗?” 殷文:“……” 他琢磨了一下才回过味来,自己好像被某位女皇陛下开涮了一把,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的呆愣后,心头蓦地一松,好像自女皇进屋后胸口就悬着的一块重石终于落了地。 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只是想研究一下‘空中堡垒’的作战模式,”殷文一边说,一边顺手为女皇拉开椅子,头一回从联邦元帅这儿享受到绅士待遇的帝国至尊心潮起伏,还得压抑住那万千感慨,摆出一副不动如山的大尾巴狼样,大模大样地坐下:“研究出个所以然了吗?” “有些心得,你不妨帮我参详一下。”殷文冲她微微一笑,那视觉效果堪称震撼,仿佛珠穆朗玛峰顶的冰川一朝崩裂,奔涌而下,又像是千亿的星辰浮出海面,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清辉。 反正,有那么一霎那,女皇喉头狠狠哽了一下,噎得她一口气上不行下不落,险些郁卒了。 联邦元帅恍若未觉:“所谓‘空中堡垒’,看着气势惊人,其实最大的用处就是能源补给和火力支援,另外就是对中东战甲部队进行统一调度,但它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致命弱点。” 女皇:“你是说……它的临阵机动性?” 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以这玩意儿的体型,往那儿一树就像立了个靶子,要想像战甲一样趋避自如,但凡长脑子的都知道不可能。 但这个“弱点”只是理论上的:首先,以空中堡垒的大口径火力,无论帝国还是联邦战甲,都很难进入有效射程范围。 再者,他们能想到的,中东军会想不到吗? “我同意您的看法,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但我们也必须做好两手准备。”她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自己的破绽上,那太冒险了。” 殷文露出一丝微笑。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只是战机总是稍纵即逝,是不是突破口,总要试试才知道。” 女皇抬头看向联邦元帅,目光交汇的瞬间,彼此的意思俱已了然。 “从开战到现在,我们一直在迎敌,从未掌握住主动权,这无异于被人牵着鼻子走,”殷文低声说,“是时候反击了。” 就像是为这句话做注脚,第二日的联军作战会议上,两国高级将领齐聚一堂,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位上的联邦元帅。 “……我们已经蛰伏的太久了,”他用这样一句话定下了本次军事会议的基调,“据侦察部队回报,恒河上游有大股敌军聚集,结合中东军之前的动向来看,他们是准备要大举反攻了。” 他用红外笔将新德里要塞的位置格外圈起,镜片后的瞳孔冷如刀刃:“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出击,各位意下如何?” 联邦军部自然无条件支持。帝国那厢,女皇专心致志地喝她的咖啡,统帅长一贯看女皇脸色说话,女皇不吭声,他也不会轻易反对。至于首席上将荆玥,一听说有仗可打,恨不能一蹦三尺高,更加不会和殷文唱反调了。 按照殷文的方案,联军将派出小股部队进逼新德里要塞,引出敌军主力,然后通过“添油”战术,截断敌军后路,将其分割包围,吞下这股主力。 与此同时,两国联军会派出精锐的重装战甲部队埋伏外围,以防敌军反咬一口。 这个计划听上去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相当困难,尤其要求对战机把握精准,只要哪一环出了差错,联军面对的将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此次出战,两军配合必须默契。”殷文看向女皇,“联邦会负责诱敌的任务,至于截断中东军后路……” 女皇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目光不动声色地与青洛交汇。帝国统帅长立刻会意,接着殷文的话音说:“帝国这边,会由卫朔中将率领雷霆军团截断中东军后路,在他们出发两个小时后,荆玥上将会率领追风军团守在外围待命。” 殷文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帝国以武起家,军部自然将星如云,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独当一面。然而两国争斗多年,彼此都是疑窦重重,倘若最高统帅下达的指令无法被贯彻执行,那任凭他满腹智计也施展不开。 所幸女皇比他更明白这一点,指派了荆玥和卫朔负责抄敌后路的任务。 无论是首席上将爆表的武力值,还是这两位将军对联邦……或者说联邦统帅隐约回护的态度,都足以让殷文放下心头重石。 得益于帝国的全力配合,双方以极高的效率敲定了作战计划。会议结束,两军将领鱼贯走出军情室,各自去做战前准备。眼看人走得差不多,殷文摘下眼镜,唤住了准备走人的女皇:“皓夜。” 彼时军情室里还有两三个将军没来得及离开,虽然分属于不同的阵营,此时却整齐划一地扭过头,暗搓搓地打量着两国的军方最高统帅。 女皇一杯黑咖还剩个底子,闻言回头扫了他一眼:“有事吗?” 殷文走到她面前,随手解开军服领扣:“中午一起吃饭吗?” 女皇:“……” 两军将领:“……” 有那么一瞬间,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不管联邦还是帝国,集体石化在原地,小风忽悠悠一吹,甚至能听到石灰层层皲裂、随风消散的声音。 然后,所有人有志一同地甩过头,目光同时集中在女皇脸上。 说实话,这一出还没太超乎女皇预料,因为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一阵子殷文的目光总是围着她打转,话里话外都带着试探,就连一根筋的荆玥都看得出这位揣着什么心思。 可女皇不这么想。 她看着联邦元帅,目光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脸,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时空深处传来“吱呀”一下响,格外遥远悠长,像是某扇未知的门被推开了。 ……那是另一场轮回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