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殷文缓过神来,某种百味陈杂的滋味泛了上来。他想:“还是太心急了。” 如今的帝国女皇已经不是当年的林皓夜,她不会无条件地敞开心防任人参观,更不会因为三言两语就被轻易打动,将昔年恩怨像卫生纸一样随手一团丢进垃圾箱。 殷文说自己一叶障目,这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毫无根据的谦逊,而是单纯地陈述事实。在他的认知中,他对林皓夜的印象是极为矛盾的——三战爆发前,他看林皓夜和普通的同龄女孩没什么区别,只是师出名门、年少得志,难免肆意张狂些,却张狂得可爱,偶尔耍些小心机,也像雪水融化汇集成的溪流,清浅、纯净,一眼看的到底。 而战争爆发后,他满心忧虑,睡梦里都能听到被无辜卷入战火的黔首哀鸿,看向林皓夜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火气和成见,只觉得这女人贪恋权柄,拿累累白骨当她至尊御座下的垫脚石,简直无药可救。 直到多年后,他由位高权重的联邦三军统帅,一朝打落尘埃,历尽风霜炎凉,尝遍人间疾苦,而帝国从百废待兴的废墟中重新焕发生机,直至欣欣向荣。 殷文曾经两极分裂的视角终于剥离了立场的偏见和个人化的情绪,殊途同归,趋于清明——能坐镇凡尔赛、力压国会和世家权贵的主,自然不会是心机浅薄、不谙世事之辈,她是天生的利器,剑锋朝前、横扫河山,一着下去就是杀伐千里,却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时候该举起屠刀,什么时候又该封刃入鞘、铸剑为犁。 他更没想到,这个剑锋一样的女子,内心深处还为他保留了一小块柔软的角落。 一开始,殷文甚至不敢抱有这样的幻想,毕竟再深厚的情意,刀山油锅里滚过几遭,也该消磨得差不多,何况帝国女皇天生枭雄,以我之心而放之四海,容得下疏漏、忍得住猖狂,却绝不姑息背叛。 只是这世间,人们推崇英雄、传唱英雄,可真正能得天下、办实事的,却以枭雄居多。 直到中东的地下销金窝,两人再次相遇,女皇背着他从天罗地网中杀出,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倒映在殷文的眼睛里,和多年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那一刻,殷文才恍然发现,不论七十年前还是七十年后,有些他原以为早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的东西,其实从未改变过。 “有时候……确实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些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声音干涩又突兀,几乎吓了女皇一跳。 她扭过头,用某种极为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着这人,好像自己从来没认识过他。 殷文业务十分不熟练地剖开胸口,把那片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心血摊开在女皇面前:“我这次回来,只是因为战事危急,等中东武装败退后,我打算向议会正式提交辞呈。” 女皇一直有些散乱的视线终于凝聚了,像一把锋利的刻刀,沿着这人的眉眼口鼻慢慢滑下。 殷文神色坦然,任她打量。 就听女皇不知是怀疑还是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为了联邦倾注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好不容易沉冤昭雪,转头又撂挑子不干了,你真放得下联邦?” “没什么放不下的。”殷文淡淡地说,“联邦已经走上正轨,离了谁都能继续运转,你不是也想在帝国实行君主立宪吗?” 女皇:“……” 见天拿话噎人的女皇遭了一回报应,被联邦三军统帅狠狠地反噎了回来。 她捏着水杯把玩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对话很没营养——这男人爱辞职不辞职,关她什么事?她在这儿刨根究底,是唯恐联邦元帅对帝国的威胁还不够大,指望他多坐镇联邦军部几年? 女皇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这个肢体语言意味着两人这一回合的交流已经结束了。 “殷帅如果没其他事,朕就……” 她话音未落,办公室的门被人突兀地撞开了,一个人影炮弹似的撞了进来:“阿文阿文,快去看看,卫……欸,阿夜你怎么也在啊?” 帝帅二人同时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四道杀伤力极强的目光戳在这人脸上,换成个肉体凡胎的大约要被戳成筛子。 遗憾的是,不请自来的这位脸皮比联邦要塞的外墙防事还厚,别说四道,就是再来四道也捅不穿。 女皇淡淡一掀眼皮:“还有没有规矩了?” 某上将眨巴着一双眼睛,大约是想拗出一个“天真无邪”的造型,可惜他人高马大的块头往哪儿一戳,注定这是一个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规矩是什么?能吃吗?” 女皇:“……” 她这些年是不是把这小子惯得有点无法无天了? 显然,惯孩子的家长不止女皇一个,眼看这俩有掐起来的趋势,殷文适时插到两人中间,用身体挡隔开这两人堪堪要撞出光影特效的视线:“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吗?” 荆玥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草草敬了个礼:“来自博斯普鲁斯要塞的援军已经赶到达卡要塞了,是卫朔中将亲自带队,对了,他把联邦飞廉少将也送回来了。” 殷文的目光突然凝聚了。 这时,帝国战队已经在要塞舰桥降落,舷梯如长虹垂落,面容冷峻的帝国将军走下飞艇,冲着亲自来接机的女皇抬手敬礼:“陛下,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自打七年前因叛国罪下狱,这位昔日的帝国军部第三号人物就再没和女皇打过照面。 当着联邦众将的面,女皇没多表示什么,寒暄两句后就把人带回自己的地盘。临走时,卫朔和殷文擦肩而过,突然站住脚,略略欠了下身:“多年不见,殷帅别来无恙?” 殷文抬起头,联邦元帅和帝国中将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不知多少陈年过往从那一瞥中闪现过。 殷文微微点了下头:“托福,一切安好。” 在女皇跟前,卫朔只是简单问候两句,便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擦肩而过之际,那数年间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也如一场被惊破的幻梦,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到痕迹。 片刻后,帝国高级将领,连带着一个新闻秘书官张啸,全员齐聚在会议厅中,女皇开启战甲招风的电磁屏蔽系统,确认整间房都被纳入其中后,卫朔摸出一个拇指大的光存,连接上全息屏幕。 “就在联邦收复孟加拉行省之际,帝国接连派出几拨侦缉分队潜入中东地区,其中一人易容混上‘瀛洲’,也就是中东军的空中堡垒,”帝国中将说,“‘瀛洲’是阴阳家对空中堡垒的称呼,他在被俘前把这个东西传了出来。” 他伸指在屏幕上拨拉几下,全息屏幕上跃出一段录影,那是一个密封的空间,蛛网一样的导管铺展得到处都是,一头连着生命维持仪,另一头则连着蚕茧一样的人体培养舱。 女皇的目光瞬间变冷,很明显,这是一个类似于“天园”的人体复制实验室。 帝国将军们交换着眼神,无声的震惊在彼此眼中传递。 “阴阳家在人体复制技术上一向走得远,这些年躲在中东武装背后,虽然名声不显,背地里却加大了研发投入,保密程度不下于芙蕾雅……星魂这么做的用意,就很值得商榷了。” 卫朔这番话引来帝国众将又一阵窸窣窃语,张啸的眼睛却只盯在全息屏幕上,偷拍下来的录影质量不算好,但拉近了也能看清培养舱里泡着的“人”。 准确的说,那些只是身量未成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而真正让人震惊的,是这些“少年”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面孔。 ……全都与帝国首相青羽如出一辙。 张啸突然意识到,自己隐隐约约间似乎触摸到了某根禁忌的引线,不由打了个哆嗦。 那是外人不能越过的禁区,哪怕女皇摆明车马,不再把张啸排除在外,学聪明的新闻官也不会轻易触碰那根警报线。 卫朔隐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接到消息,属下秘密联络了统帅长阁下,都认为此事不宜传扬,因此属下冒昧赶来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应对?” 满屋子武将,连带着一个文员新闻官,目光立马聚焦在帝国女皇身上。 这尊大神倒是淡定,往椅子上一靠,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沿,半晌才道:“被俘虏的军情司暗桩,现在怎么样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女皇还有闲心关心一个暗桩的死活。 卫朔的眼神微微一黯:“在资料传出后就自我了断了……星魂的手段,您很清楚,了断反而是最痛快的路。” 女皇眉心微动,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 帝国军情司的暗桩遍布七大洲,数以千计,却又默默无名,就像恒河底下的三千流沙,随风而逝、随水而流,一不留神就淤积在河床底,再也不会露面。 何其渺小,如朝生暮死之蝼蛄;又何以波澜壮阔,垒土成砖,筑就那帝国基业的万里长城。 张啸自打看清那录影中的人像和帝国首相有着同一张脸,脑子里就懵成一锅粥,女皇后面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楚,直到卫朔一句“此事是否需要知会联邦”飘进耳朵里,他才打了个激灵,不知晃悠到哪个角落的三魂七魄重新落回灵台。 新闻官竖起耳朵,等着女皇的答复。 这一回,女皇沉默的时间更久,连轻敲桌沿的手指都顿住了,收入掌心缓缓攥成了拳头。而后,她漫不经心地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和这场战役也没多大关系,就不必惊动联邦了。” 帝国众将再次面面相觑,目光里的意味越发深长。 女皇却没心思琢磨他们都转着什么念头,掂量着没遗漏了,便起身从会议室离开。走出一段路,发现张啸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由失笑:“还有事吗?” 眼下再无第三人,新闻官没了顾忌,开门见山道:“那些录影里的……为什么和首相阁下长得一模一样?” 经过了这几个月的磨练,张啸确实比刚入凡尔赛时有城府的多了,这话在他胸口盘桓多时,还是没当着诸多帝国将军的面问出来。可忍到现在,终究是忍无可忍,迫不及待地吐了出来。 女皇那口气忍不住叹得更深了。 她索性也不往回走了,就和张啸站在走廊上,前后空荡荡的两不着边,倘若有人走近,三十米之内都逃不过女皇的耳朵,她便往前走了两步,面朝着落地玻璃窗,轻声道:“你知道的,自从帝国立法以来,人体克隆就是严令禁止的,不仅帝国,联邦也是如此。” 张啸点了点头。 女皇面无表情,事不关己般平铺直叙道:“不过人体克隆技术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年,帝国虽严防死打,却仍屡禁不绝,究其根本,还是逃不过一个利字。” 这事张啸也有耳闻。虽说二十五世纪的医疗科技已臻化境,甚至有基因手术这种逆天神技令人永葆青春,可人类终究是肉体凡胎,一日三餐的五谷杂粮,活得久了,难保哪块零件撂了挑子,需要换件新的。 在当今,器官移植手术不是什么难事,可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总要有合适的备胎才能下这一刀。单凭正常途径捐献,显然杯水车薪,一来二去,黑市上的器官买卖就叫出了天价。 高额利润摆在眼前,有那些个为金红眼的亡命徒便把主意打到了人体克隆头上。 “不过台面下的暗流,再怎么手眼通天,终究掀不起大浪,说起人体克隆,还是中东军背后的金主浸淫多年,最有心得。” 张啸忽地心有所感:“所谓的金主……就是您曾经提起的阴阳家?” 女皇没说话,神色间已是默认。 “阴阳家的历史渊源甚至能追溯到三千年前的上古时代,自创派以来就追求天人合一,这么多年来非但没长进,反而变本加厉,居然想用人体克隆技术复制出与本尊一模一样的身体,以此突破人类生命的极限,实现长生。”帝国至尊半边身体斜靠着落地玻璃窗,霞光在暮云尽头此起彼伏,又漫不经心地掠过她眼角,“而青羽,就是他们的第一件实验品,也是第一件失败品。” 帝国历二十年实在是个多事之秋,从年初开始就动乱不休,风波纷至沓来,将新闻官那根纤细的小神经锻炼得无比强悍。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默不作声地吞下这记九天惊雷,任凭五脏六腑被震得翻天覆地,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青羽……他是用星魂的基因片段复制出的作品。”女皇垂下眼,用力掐了掐眉心,声音压得低而沉,声线凝成一线,径直钻进张啸耳中,那是剑圣一门的传音术,即便有人从旁窥探,也只能看见帝国至尊嘴唇开动,不会有只言片语入耳。 “所谓‘复制品’,本该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但遗憾的是,阴阳家的第一件作品失败了,因为……本该予取予夺的‘空壳子’有了自己的意志。” 当张啸被从未摊开在光天化日下的帝国秘辛震得回不过神时,在帝国要塞“做客”多日的联邦少将飞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看到前来迎接的联邦元帅,飞廉没顾上说话,眼圈先红了,看架势要不是围观群众太多,这小子甚至打算就地打滚,当众撒起泼来。 说来这位也是画风多变,当初在□□堡要塞,外面敌军狂轰滥炸,他却没事人似的,妖娆的骚包风一扭十八弯,快把副官眼睛晃瞎了。 等真上了战场,他又改走“铁血硬汉路线”,亲自率领战甲精锐与中东前锋周旋,仿佛一把花里胡哨的锦囊,里面裹着的居然是真正的绝代利器,才不过露出个匕尖,冷铁寒气已然吹毛断髭。 而现在,到了“失踪”七年之久、好不容易历劫归来的联邦统帅面前,他又摇身一变,镇守大将成了个饱受委屈、终于找着家长诉苦的孩子,眼圈刷地红了,拉着殷文的手死活不肯放:“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七年,整整七年啊!您怎么才回来啊!” 殷文:“……” 元帅大人好久没扮演过劳心劳力的“家长”角色,眼看这小子有化身熊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趋势,实在不知该从何哄起,只能轻拍拍联邦少将的肩膀,低声道:“好了,这不没事了吗?别像个孩子似的。” 某少将也很想维持住自己重兵压境也临危不乱的高贵冷艳范儿,无奈攒了多年的委屈和惶恐偏偏在这时候一股脑儿找上了他,涨潮一样涌进脑子里,把理智冲刷的岌岌可危:“您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 他想起元帅下狱的那些日子,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满脑子都是元帅受尽酷刑鲜血淋漓的模样;他想起自己和家族几番冲突,甚至当面顶撞一向尊敬的祖父;还有最后,从李斯特中将口中辗转得知事情的真相时,从来心大的好像天塌下来能当被子盖的联邦少将居然崩溃似的失声痛哭,随后断绝和家族的一切联系,自请调守西南边陲。 他越想,心里的委屈越发泛滥决堤,声音都变了调;”您是不是不想管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