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鬼谷剑圣曾给关门女弟子下过断语:秉性重情,行事偏激,为友至友,为敌死敌。 用大白话翻译过来就是,这熊孩子爱钻牛角尖,对人好时固然极好,可一朝翻脸,转头就能往人要害处捅两刀。 应该说,雪涯剑圣的评语相当精准,因为联邦元帅殷文差点就被这两刀捅死了。 虽说殷帅本人好了伤疤忘了痛,没把这两刀放在心上,可女皇自己不能不记着。 有这么一根陈年芥蒂梗在中间,这女人就像架了一副显微镜,恨不能将殷文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拖到镜片下,每颗细胞肢解三遍,分析出他话里话外隐而未发的深意。 她抬头看向殷文:“殷帅有事要谈?” 殷文摘下眼镜,冲着女皇微微一笑:“算是吧。” 女皇:“……” 等等,这男人是在□□她吗? 女皇眼皮子不算浅了,然而此刻,她还是拿出了硬扛军情司三十六道大刑的毅力,才把自己的目光从联邦元帅脸上撕下来:“如果是公事,不能在这儿说吗?” 殷文:“可以是可以,但现在是饭点,我不想耽误你吃饭。” 不管联邦还是帝国,但凡听见这句话的,无不抽了一口凉气。 女皇二话不说,掉头就往外走,她已经预见到,再和这货尬聊下去,用不了一刻钟,自己就得荣登桃色小报头版头条。 午餐开在联军食堂,无论联邦统帅还是帝国女皇都属于“特权阶级”,自然不用跟着普通士兵一起吃大锅饭,而是上了二楼的高级将领用餐区,单点了一桌小炒。 两军巨头联袂驾到,食堂厨师恨不能使出十八般武艺,几分钟后,五六个餐盘琳琅满目地摆上桌。女皇只瞥了一眼就愣住了,那都是她爱吃的菜,虽说联军物资充足,但有些菜式也不是随时想吃就能摆上桌的。 殷文夹了一片蛋黄南瓜放进女皇碗里:“尝尝味道如何。” 女皇没动筷子,只是充满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你约朕过来,不是为了谈联军的事?” 殷文淡淡一笑:“不,只是觉得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些。” 这画风着实不像“联邦最高军事统帅”,有那么一瞬间,女皇拿筷的手不由自主颤抖了下,活似过了电。 她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低头狠狠咬了一口南瓜。 这顿饭吃得相当安静,两国统帅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在女皇,她曾有过无数次黑历史,只要和联邦统帅开□□流,就会难以避免地将“交流”演变成“争吵”,还不如干脆闭嘴,讨一个耳根清净。 至于殷文,他并非不善言辞,可他能用三言两语激发全军斗志,在四面楚歌的绝境中博一个破釜沉舟,却在面对帝国女皇时患上了语言神经麻痹症,每句话都得瞻前顾后,生怕一不留心又踩了女皇的雷区。 在随后的十分钟里,殷帅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女皇狼吞虎咽。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舍不得眨一眨眼,就算是块石头被这么盯着也得冒烟了,何况女皇只是区区的血肉之躯。 她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绷不住地问:“您看够了吗?” 殷文伸出手,将她嘴角沾上的一点油渍轻轻抹去:“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吧?” 女皇怕冷似的抽了下肩膀。她盯着殷文手指上的油渍,眉头紧锁,好像那是一颗埋藏极深的地雷,随时可能炸开。 殷文不以为意地捻动了下手指,用纸巾擦干净了。 女皇的目光顺着他的手落在拇指上,那里依旧佩戴着那枚黑沉沉的麒麟扳指,间或闪过一道幽微的光。 她突然问道:“这是战甲麒麟的智能中控吗?” 殷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扳指:“是。” 他见女皇一直盯着自己的扳指,索性摘了下来,直接递到女皇面前。女皇伸手接过,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也是五维合金?看着不是帝国科研司的技术。” 殷文点点头:“是,拟人中控和五维合金外甲都是云梦阁的技术。” 女皇嘴角一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些年,殷帅借“闻愔”之名隐身云梦阁,阁中一应技术和资源都任您取用,这么看来,雪涯先生对您真是没话可说了。” 殷文淡淡一笑,没说话。 然而他的思绪却由这句话窜出了十万八千里远,仿佛是多年前,他刚从重伤中醒来不久,看到鬼谷剑圣背手站在窗前,整个人逆着光线,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遥远,虚化在阳光中,很难辨认清。 但他所说的话,殷文却记得很清楚,那人说:“殷帅,您因何落到今日的地步,我不想多言,他日自然有人向您交待一切。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您,我今日出手,与两国局势无关,只是不想皓夜日后想起此事,追悔莫及。” “您与皓夜之间的恩仇纠葛,您比谁都清楚,不管她后来做了什么,看在当年她对你掏心挖肺的份上,日后若是生死相见,还请你放她一条生路。” 直到现在,殷文也想不明白,鬼谷剑圣是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生死相见?”他漫不经心地想,“我怎么可能和她生死相见?我只是恨不能……把这条命赔给她。” 十个小时后,堡垒大门轰然洞开,战甲腾空而起,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像一片乌云汹涌远去了。 与此同时,两国统帅也进入战情室,通过军用记录仪传回的视频实时监控着战况进展。 女皇面前摊开一份全息地图,无数红绿光点像夜色中的萤火,在山川河流间左突右进。她紧跟着铺开一张纸质版地图,对照三维全息图,不时用铅笔做出标注,开始自行推算战局。 殷文坐在她对面,左耳戴着一只入耳式通讯器,听着部下在指挥频道里的实时汇报,一边比对三维地图,用红外激光笔点出行军路径。 “荆玥和青洛都已经到位了,”他对女皇轻声说,“从目前来看,一切进展顺利。” 女皇像一只鸵鸟,恨不能把头埋进地图里,眼皮也不抬地说:“不,我很了解中东武装背后的那位金主,中东军只是他摆在台前的牵线傀儡,傀儡身上的线却牵在那位金主手里,他不会这么容易让我们得手的。” 殷文看向她:“你是说……星魂?” 女皇:“‘星魂’只是一个代号,当年雪涯先生闯入中东救人,几乎是走一路杀一路,以致阴阳家人才凋敝,抱残守缺多年,自云中君、大少司命之下,只能听从星魂的调派。” 说到这儿,她顿了下,终于舍得分给殷文一个眼神:“说来,殷帅对这位星魂护法应该不陌生吧?” 殷文微微垂下眼睫,这男人虽是亚裔,面部轮廓却比普通的亚裔略深一些,睫毛尤其浓密深长,在眼角收成凝练而意味深长的弧线。 “确实不陌生,”他低声说,除此之外,再无赘言。 女皇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然而她没心思再追问,雷达探测屏和军用记录仪传回的画面显示,协同出战的联军和中东武装已经交上了手。一时间,炮火在前沿阵地接连炸开,高能警报铃此起彼伏,震得远在千里之外的战情室都微微颤抖。 女皇飞快地推算着坐标,标注出的数据点几乎连成一线,笔尖在老古董似的图纸上带出沙沙的声响。她推算到一半,突然停住了,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低声自语:“这不对啊……” 正专心听部下报告战况的殷文抬起一只眼睛,带着疑问看向她。 女皇却没顾上解释,她一抬手把雷达监控屏调大三十倍,屏蔽了杂乱无章的干扰,几乎要闪瞎人眼的红绿光点登时清晰了许多。 殷文的瞳孔陡然微微一收。 女皇用红外激光笔在屏幕上圈出几个点:“从这几处坐标的能量反馈来看,中东军出战的兵力比我们预料的要少很多,他们的主力呢?” 两国统帅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彼此俱是惊疑。 紧接着,女皇蓦地意识到什么,她一把打开个人终端,尝试联系在战圈外围待命的荆玥——通讯信号发了出去,却如石沉大海。 他们和帝国追风军团的联系断了。 女皇拍案而起,想也不想就往外走,越过殷文身边时,突然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女皇回过头,联邦元帅平静地看着她:“如今形势不明,你是帝国元首,不宜轻身犯险,还是我去吧。” “谢谢。”女皇用客气的口吻说,同时不着痕迹地从他的钳制中挣出手腕,“不过朕的人,朕自己会照看,就不劳殷帅多费心了。” 她礼貌地冲着联邦元帅点一点头,随即从他身旁走过,鞋跟踩在地上,余韵格外悠长,渐行渐远,逐渐听不见了。 事实证明,两国军事统帅的判断非常准确。两军主力刚一照面,就将整片恒河流域炸成了火海,战机在弹片和残骸中穿行,浓云和硝烟中炸出无数漩涡,将反应不及的战甲拖了进去。 而在主战场打响两个小时后,守在外围待命的帝国战甲部队嗅到了某种风雨欲来的征兆。 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的是荆玥。高能警报铃刚响起来时,他就像头磨牙吮血的野兽,兴奋得恨不能炸开满身毛发,可摩拳擦掌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这支“小股敌军”人数太多了,从雷达监控屏上看过去,红色光点密密麻麻,简直是汪洋一片,海水一样将他们这可怜巴巴的三瓜俩枣围在了中间。 眼看敌军还在无穷无尽地往外冒,几乎看不到头,荆玥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脱出来了。 这特么是“小股偷袭部队”?主力决战也不过如此了好吧! 有那么一瞬间,指挥频道里鸦雀无声,连长短不一的呼吸声都暂时消失了。 好半天,帝国首席上将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开口就是一声尖锐的呼哨,顺着指挥频道响彻每个人耳膜:“孩儿们,见真章的时候到了——话说我们不远万里跑到联邦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揍这帮丫挺的!如今军功就摆在你们面前,抢都没人跟你们抢,能捞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能耐了!” 墨鸢:“……” 丹宁:“……” 所有人都相信,如果现在把帝国首席上将的脑瓜壳撬开,里面的脑浆一定凝成了帝国凡尔赛主宫的形状……和帝国通用货币的纸钞图案一模一样。 若非眼下不是时候,所有人一定齐齐给他一记嘘声。 扯淡归扯淡,荆玥手下却一点不慢,噼里啪啦间已经把指令传达下去,紧接着,帝国战甲部队拉出尖刀阵型,不等中东军围上来,两侧重火力已经排山倒海般推了出去,招呼也不打就撂倒一片。 这还只是开胃菜,没等被导弹砸得晕头转向的中东武装回过神来,第二波炮火已经暴风雨一样地卷了过来,瞬间将打头阵的中东军当头淹没。 那一刻,所有人清楚地意识到,这支兵力居于劣势的帝国战队不是被狼群包围、只会抱头逃窜的绵羊,而是放出闸门的猛虎。 在这帮人的字典里,没有“坐以待毙”,只有“主动出击”。 此时此刻,关注着这场战役的不止两国联军。中东军的指挥中心,全息屏幕上放映着军用记录仪实时传回的画面,势如破竹的帝国战甲部队如一把锋锐无当的匕首,三两下撬开炮火交织成的天罗地网,如入无人之境般在中东军阵中三入三出,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 大司命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戴面具的男人依然眼带笑意。 黑暗深处的人影抬起头,屏幕上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了浮凸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副少年的面孔,如果幕僚团的任何一人在此就能看出,除了细微处的不同,这人的脸孔几乎与帝国首相青羽一模一样。 “联军比我们想象的更难缠,”大司命急促地说,“大人,该使出杀手锏了。”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轻摇了摇:“不,还没到时候,这场好戏才刚开始,睁大你的眼睛瞧仔细了。” 话音刚落,战场上变故又起。 密密麻麻的中东部队突然分海般让出一条通道,赤金闪电一闪即过,离着最近的丹宁只觉得太阳穴“嗡”一声响,仿佛被细长的铁钉钉了个对穿,强烈的晕眩感瞬间席卷大脑,她眼前一黑,差点被当场夺走控制权。 没待她手忙脚乱地夺回主控权,两发光能炮已经一左一右地围堵过来,幽云第十六卫被这赶在一起的屋漏偏逢连夜雨闹了个应接不暇,七手八脚地放出拦截导弹,恨不能从驾驶位跳起来窜上天去。 然而很快,丹宁发现,她这一天的霉运还远远没走完。 等她左支右绌地应付完夹击而来的两发光能弹,猛地一抬头,赤金色的火焰倒映在视网膜上,几乎要把那薄薄一层膜给烧穿了。与此同时,驾驶舱里的高能预警铃冲着她的耳朵嘶声尖叫起来。 有那么片刻光景,丹宁也想骂“卧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