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往日安静的公主府中丝竹袅袅。 今日府上来了一位贵客,即便白锻刚刚病愈,也不得不亲自接待他。 男人坐在长桌的一端,离她的软塌有个四五丈这样远。她半眯着眼,看不清楚他究竟长着怎样英俊、令人神魂颠倒的一张脸。传闻中,这个叫方东恩的侯府世子貌赛潘安,形容绝色,是南国第一的美男子。然而对白锻而言,面容是最不重要的,她只爱怪兽。她正要将目光收回去,男人却发问了。 “公主为何这样看着我?”方东恩低声说,试图营造一种暧昧的气氛,“是因为臣的容貌令公主着迷了吗?” 轻浮! 白锻不由自主地流露了不耐烦的神情,碍于皇后私下的请求,她又不得不忍了下来。 她长呼了一口气,将身体倾斜着倚靠在软塌上,不去看他。 “你说今天带了特别的贺礼给我。”白锻说。 “的确如此,也许公主会喜欢她的。” 她提议:“那就拿出来吧。” 将贺礼送到,方东恩就可以走了,她也可以落个清净。为了表示礼节性的期待,白锻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子立起来。 “来人。”方东恩愉悦地提高了音调,折扇在手心轻轻敲打了两下。他话音不过刚刚落下,门外立刻响起了两声敲门声,仿佛门外的人早早地将手扣在门上,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似的训练有素。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了。一个身姿婀娜、红裙黑发的女人款款走来,她脸涂得雪白,口脂血红,细巧的眉眼很有北方仕女图的异域风情。她大约是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白锻分不清这个阶段成熟女人的年纪。 “歌姬舞女?”白锻问,“这就是你送我的贺礼吗?” “她生得极美,虽然与公主不能相提并论。”方东恩说,“我猜公主也钟爱美丽的事物吧。” “的确,她很美。” 即便是见过无数鲛人的白锻也不得不说,她与鲛人女子们相比也毫不逊色了。白锻也因此忽略了,方东恩是用“物”来形容这个女人的。 女人跪在地上,卑微而温顺地趴伏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头顶的银蝴蝶翅膀微微颤抖着,与它的主人一样妖冶而脆弱。 “这是我半年前在南海捕捉的一只鲛人。”方东恩说,“我亲自网住的。” “鲛人?”白锻一怔,呐呐道,“也是,她这样美。鲛人……” 鲛人族是水生的种族,在数百年前曾经一度统治了北方海域。北方的国度碍于鲛人王的威严、海上酷寒的气候,无能夺取这片海域。然而,在鲛人族灭掉北方的巫师国之后,流亡的巫师族人四不甘亡国,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地,不约而同地用毕生所学诅咒鲛人这一美丽邪恶的种族。自那之后,只要鲛人离开水,尾巴就会化作双腿,再也变不回鱼尾了。百年之后,新的王朝横空而出,强大的人族借一个罕见的暖冬和巫师的诅咒轻而易举地捕获了一只又一只美丽鲛人,一艘艘大船捕捞着海里天真无知的小鲛人,在上岸的刹那它们的尾巴自行被撕成两半,变成了纤长、玉白的人腿。这些美丽妖冶,奇衣怪服的水生动物彻底变成了人类享乐的玩物,数百年来,它们用纤细的歌声、身体满足人类贵族们不可言说的隐秘欲.望。 鲛人,也成为与妓.女、佞幸并列的,不知廉耻、淫.乱的代名词。 “这半年里,我将她送去最好的教坊学习歌舞、侍奉主人,现在,我想将她送给公主。”方东恩微微一笑,“公主为何又不高兴了……我向公主保证,她非常干净,像北域的冰川一样纯洁,绝对没有什么污浊的经历。” 白锻何止不高兴,她甚至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若不是母亲与她隐瞒身份,辗转成为白文正的妻女,此刻母女二人不知正在何处毫无尊严地漂泊。方东恩见她不言语,只好自行提议道:“叫这鲛人唱跳一段吧。” 女人又磕了一个头,缓缓起身,展开了手中的折扇,红唇轻启。她的嗓子极其细,歌声如丝如弦,像解冻的河水流淌过山谷。令人想起北域寒鸟尖利哀恸的悲鸣、无边无际的极光中终日不停的漫天飞雪、憋闷船舱中鲛女低低的哭泣哀愁……她的舞姿很简单,唱词也只有一句。方东恩双眼迷茫,他听不懂,因为她用的是海的语言,只有在海里长大的生物才能分辨,这个鲛人正反反复复地唱:“找我吧,找我吧。” 她在等谁来找她呢,是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相濡以沫的爱人?广袤无垠的大海里,也许她等的人正在追寻她早已不见的灵魂吧。 白锻几乎要落泪了,可是鲛人生来就学会了泣泪成珠,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她只能拼命地忍住,用帕子拭去眼眶里的泪水。鲛人在大陆是最低贱的、连奴隶都算不上的动物,南国最高贵的大公主怎么可以是一只鲛人? “就唱到这里吧。”她梗咽着说,“她的歌声真是动人。” 女人柔弱无骨的身体顿住了,又趴在了她脚边。 “公主喜欢这个礼物吗?”一片寂静里,白锻听见方东恩夸张地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太好了,我真怕公主不喜欢。您从前总喜欢狮子老虎……后来也不喜欢了,公主坐拥无数御赐珍奇宝物,我不知赠您什么才好……” “我听母后说,方侯府接手了沿海的捕鲛司,每日能捕捉十数个鲛人上岸。”白锻打断他,“带我去看看吧。”她重复了一遍,神情有些失落:“你挑个日子,我要去看看。” “什么?”方东恩大惊失色,“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带我去看看捕鲛。”白锻又躺倒在软塌上,望着横梁上的烛灯,“你走吧,我乏了。少丝,将鲛人送到东苑里住下。对她客气点,她是我的贵客。” 鲛人从此住在了公主府里,白锻却不去看她,她知道,鲛人一个人独处或许才是最好的。她可以这样一直养着鲛人,就像她养着黑龙一样——直到他们决定离开。 卫桉不知何时学了白锻的懒散模样,不穿鞋袜,没有骨头似的侧躺在塌上。他真的很像一个人了,还学会了抽烟,在嘴里塞了一个烟斗。他懒懒道:“你收了一个鲛人啊,我不再是你的唯一了。”说着,浓烟从他嘴角汩汩涌出来。 “不准你在床上吸烟!”白锻气得跺脚,“你怎么越来越像人了——还是不学无术的贵族大少爷。你不是一条龙吗?” 公主的卧房里,卫桉鸠占鹊巢了白锻的一架卧榻,歪在上边抽烟。事实上,卫桉也说不上鸠占鹊巢,他每个夜里化回小龙时,白锻是允许他在塌上睡觉的。 卫桉叹了口气:“唉,可我白天是人形啊,我总得学着做一个人。否则以后怎么办呢?别人问起我是谁,从哪里来。我总不能说我从北海上来的龙,公主的宠物吧?我现在是卫桉,公主捡来的仆人,略微识得一点字,平常在公主府上打杂,刚刚学会抽烟。” “你不是我的仆人或者宠物。”白锻敛容道,“你是我的……”她突然也困惑了起来。她养着他,如果他不是宠物,不是仆人,那是什么呢? 她想了想,也许她真的当卫桉是一个宠物吧,可这样显然十分失礼。如此灵魂纯净、高大俊美的生物,用宠物来形容他,实在是委屈了。 白锻坐在他床边,用某种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哀恸望着卫桉。她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脸颊、脊背,从鳞片若隐若现的皮肤上汲取着北海的寒意。卫桉于她意义非凡。他是一头龙,曾经生活在北海的黑龙,漫无边际的海洋之中,也许它们曾经相遇过。 “我不介意做你的宠物。” 卫桉嘴上说不介意,心里也是真的不介意。他们相处不过几日,他看得出来白锻对他就像对待心爱的猫和老虎,她看着他时,眼睛里倒映的是龙的身体,而不是卫桉。卫桉不介意她是把他当做一个宠物,还是一个北海的象征、一个故乡的梦,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另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