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三日,夏天的热气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京中各府有冰的早早摆上了冰盆,没冰的也赶着叫下人去起冰。 京中的红棉大街一向是最繁华的地方,饭馆子、首饰铺子、胭脂铺子等等不一而足,越向里头走越僻静——不是生意冷淡,而是东西贵。里头的店铺都只做豪门的买卖,店里自然不能太喧闹。 这条街上没一天是安静的,京中的夫人、外乡来的太太,都爱向这里寻两件新鲜首饰,街上的东西向来只愁买不愁卖。 然而天这样热,夫人姑娘们都懒怠出门了,各馆子铺子顿时少了一大半的客源,店小二们闲得到处捉苍蝇玩。 马蹄声“嘚嘚”,自远而近响了起来。 各铺子里的小二们听了赶忙打叠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客官您里面瞧瞧!咱们店里有上好的醉春风胭脂!”“来咱们这里,新到的顶级芙蓉玉——镯子坠子都能做——” 马车里的两个女子对外头的话恍若未闻,只板着脸干坐着,眉毛都没掀动一下,沉默着任由马车继续向前走去。 眼利的店小二认出了马车上庆昌伯府的印记,忽地想起了什么,悻悻地住口不再吆喝。旁边一家的店小二见状笑了:“喊呐,你接着喊呐,方才不是高声大嗓的嘛!这时怎么不喊了?” 那个先住口的店小二啐了一口:“你这臭小子,难怪叫张油嘴,成日的油嘴滑舌!可惜呀,没点眼力见识,再怎么油嘴也不成!” 张油嘴见他恼了,连忙笑着赔了个不是:“哎呦,栓子哥,你别上火呀,天怪热的!来,我做东,请你喝一盏茶,你给我好好说道说道,怎么个眼力见识?” 栓子撇撇嘴:“得了,你做东?八成又是拿店里客人喝剩下的残茶拿来糊弄我吧?好了,反正这会没客人,我跟你说了就是!” 张油嘴点头哈腰地靠近了几步,听栓子细细说了起来。 “前几日不是有个什么乌油国的王子来求亲嘛,咱们是上邦大国,哪能真把公主许配给那个王子?美不死他!上朝的时候皇帝就说了,说爱卿们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该你们尽忠啦!你们谁家有适龄的女儿,快献上来,我这便封个和成公主,嫁给那王子做正妃!” “哎,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你听见了似的,皇帝真这么说了?”张油嘴皱着眉表示怀疑。 栓子见张油嘴不信,顿时涨红了一张脸,拔高声音道:“怎么不是真的?我婆娘是给顾丞相府上送菜的,自然听见丞相大人回来说了!我说你挑三拣四的,还听不听了!” “听,听,你说就是了。” “那个荣礼伯府的伯爷就站出来了,说梅二姑娘正当妙龄,可勘为乌油王子良配!皇帝一听,龙心大……那个高兴,当场就给荣礼伯府的俸禄翻了一番,又封了梅二姑娘做和成公主。如今梅家正忙着备嫁呢!” “可是……这跟你方才那吆喝有什么关系?”张油嘴听得更糊涂了。 “咳,你这京郊人不懂了吧?那马车轴上有个庆字,说明那是是庆昌伯府的马车。听说伯夫人许氏是个贤良的,向来不爱出门,车里大约不是她;再想想顾夫人有两间铺子在街那头,车里还能是谁?不就是顾夫人? 哎,你靠近些,我悄悄告诉你。听说原本乌油王子中意钟二姑娘的,是二姑娘自己在宴上举止不稳,被王子嫌弃了。到手的泼天富贵跑了,谁能甘心?钟伯爷知道后发了好大的火呢!如今钟家大房不受看重,顾夫人能有心思来咱们两家买什么首饰胭脂?咱们再吆喝也没用,还不如省省力气,回去赌两把骰子呢!” 张油嘴听了,恍然大悟,脸上的神色也恭敬了不少,又求着栓子多说两句京中的人事给他听。 · 马车行到一家装潢精美的首饰铺子前面缓缓停下了。车里先出来一个婆子,放了脚踏,打了帘子,垂手侍立在边上。接着里头又下来了两个长相清秀的女子,梳着丫髻,显然不是主子。 那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马车上的人慢慢扶着丫鬟出来了。 前头一个艳妆贵妇,后头一个娇艳女子,正是顾氏母女。 只不过此时的顾氏母女脸上写满了不甘和委屈,两对眉毛皱得紧紧的,眉心恨不能夹死几只苍蝇,两张艳丽的脸庞也是板得紧绷绷的,浑没有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样子了。 钟晴进了铺子,到底没忍住气,双脚乱跺、双手乱摆,扯着嗓子撒起泼来:“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顾氏却没像往常一样宠着女儿,只冷冷瞪了一眼钟晴,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沉声道:“凭什么?就凭人家是乌戎国四王子妃,而你只是个伯爵府的次女!” 这话更戳了钟晴的痛脚,把她刺得一蹦三尺高:“可是四王子明明中意的是我!梅莹也真是可恶,那日一直跟在我后面讨好卖乖,末了末了竟半路截胡,当真是无耻!” 见女儿急得脸红脖子粗,顾氏心头一软,拉着女儿坐了下来,放缓了声音道:“罢了,人各有命,梅莹能被选上也是她的福气。咱们不想那些了,好端端的在京中替你寻个高门,不是也挺好的吗?” 钟素闻言不甘道:“都是伯爵府的女儿,她家还比我家低了一阶,她也配有福气?更何况,娘你不是说乌戎国又远又偏,嫁过去不是好事吗?怎么又……” 顾氏端起茶碗叹了口气:“唉,也是我没想到。你外祖父早年游历时也到过代国边境,那里和乌戎国只隔了五十里,也算是风土人情相近了。你外祖说那里苦寒无比,又是穷国小民,嫁过去不能算好事。可是谁也没想到如今乌戎国竟这么阔绰,送给梅莹的聘礼简直吓掉了人的下巴!” “可不是嘛,红宝石一匣子,蓝宝石一匣子,绿宝石一匣子,粉碧玺一匣子,羊脂玉手镯一匣子,水晶花钗一匣子……”钟晴有气无力地数着,心中的嫉妒之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向来代国的聘礼只以“支”或“对”计数,这四王子出手简直大方得吓人,东西都是一盒一盒地送,怎么不叫人眼红? “可是,娘,梅莹都有这么多首饰珠宝了,咱们还用得着送她么?”钟晴撇着嘴,不甘心地问。 “送!怎么不送!”见女儿小家子气,顾氏的火又上来了,“如今你没在宴上讨着好,咱们在府里也动辄得咎的,你爹对咱们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说,还天天去捧许氏的臭脚!咱们不赶紧去梅府面前讨讨好,还怎么立足京城贵族圈?” “我知道了。这便挑好的给梅莹送去。”钟晴到底也是贵族出身,很快就接受了向梅莹低头的现实,虽说脸上还没什么笑容,到底把火气压了下去。她皱着眉头,打柜上精心地挑选了四件最贵重的首饰。 见钟晴还算受教,顾氏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多了些精明的笑意:“你这样就很好了,就权当向公主娘娘们讨好吧。说不得那个梅莹命好,真能做乌戎国王后呢,咱们和她交好总没坏处不是?” 母女二人打定主意要挣些脸面,用四个精美的红木贴玳瑁盒子装了首饰,急急带着回了府。进府后二人也不回绛云院去,只往云氏的宁寿堂去了。 谁知云氏、钟准和二房都在宁寿堂聚着了,正笑盈盈地说笑着些什么,见顾氏带着钟晴进来,齐齐住了口看向顾氏。 见众人瞧着自己,顾氏顿时心中一喜,挥手命珊瑚献上了首饰,笑道:“母亲,伯爷,我想着梅二姑娘要远嫁乌戎国,便去替她打了几样贵重首饰,也算是一点心意。这几样首饰您二位过过眼,可还使得?” 珊瑚闻言赶忙将盒子一个个打开,轻轻放在几子上。 瞧见几样华贵异常的首饰,云氏不过淡淡点点头,说了个“不错”便无二话了。顾氏原以为要得一番赞扬,却没拍到马屁,顿时心中空落落的,便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了钟准。 谁知钟准不仅没夸,还不满地皱起了眉:“顾氏,你怎么光想着别人家的女儿,也不想想自己家的孩子?” 听了这一句,顾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转过头地看了看钟晴。想自己家的孩子?前两日钟晴不过戴了个大些的金钗,就被钟准好一顿训斥,这时她哪敢想自己家的孩子? 见顾氏视钟素如无物,钟准气得一拍椅子扶手:“你这自私妇人!只晴儿是你女儿,素素便不是了?” 谁敢做那小狐狸的娘?也不怕被她做法害了!顾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恭敬的神色:“伯爷说笑了!素素自然也是我女儿!只不过梅二姑娘乃是要做王妃的,我这才热心了些……” 笑话,想让我讨好钟素,除非她也弄个王妃做做!不过就她那副平平无奇的相貌,想做王妃?等下辈子吧!这辈子若她能做上王妃,我顾明霞就把脑袋割下来! 想是顾氏恭敬的神色太虚伪,竟被钟准瞧破了。他气得连连摇头:“趋炎附势!跟红顶白!鼠目寸光!”想是气得很了,钟准竟破天荒地连用了三个成语。 顾氏听得直咋舌:自家这个夫君,什么时候这样好文采了?以前骂人不是只会翻来覆去地吼“蠢材”么? 云氏听了,不满地哼了一声。钟准立刻像被拔了舌头似的闭上嘴,谄媚地向云氏笑了笑。 “伯爷也太过性急了,顾氏才进屋,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是,母亲教训得是。”钟准讨好地向云氏笑笑,又板起脸对顾氏道:“好教你知道,皇后娘娘传话下来,说咱们素素人品贵重,堪为景王良配。这话的意思,不用我给你解释吧?素素还小,在家的日子还长,我这个做爹的疼女儿,想叫她事事顺心,你可记住了?” 这话一出,钟晴又被刺得跳了起来:“什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