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气急败坏,一手抓住他衣襟,连背带人正欲将他举起扔入湖中,忽觉身后被人拍住,转身一看,竟是一身高不足七尺的瘦弱少年,容貌虽为俊秀,然细看之下却偏女性,当即便不耐烦地嘲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娘娘腔,识相的就赶紧把手放开。” 话说道一半便无法再继续,只因从他身后出现了两名身材修长高大的男子,年龄不大,然气质卓然,乍之下,竟生生令他产生了敬畏之心。表哥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秒便松了手,故作淡定地招呼:“哟,原来是孟德表弟,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曹操与袁绍,他们面前狐假虎威者便是窦姝,这种被人保驾护航的感受还真不错,窦姝正美滋滋地这么想,这兄弟二人竟互相打起招呼来,虽已多时未见,表哥初时未免讶然,然到底小霸王一个,气场也不赖,当即便以长辈姿态先行抓了主导权。 曹操看了看当下闹剧,给他留了面子,并未直接挑明,然而神色间早已说明,这女子便是你的新娘?表哥以笑默认,这毕竟家丑,何况三日后便是婚宴,让这表弟看了笑话可不好,这么想着便粗鲁地拉起地上女子,就要离去。 女子已无力气反抗,见自家情郎暂且无事,便也不再挣扎,就欲这样被拉走时,那男子却急急起身,仿佛还要阻拦,然而身旁窦姝却阻止了他,“再这么拖延下去,受伤害的只是她。你忍心再让她被这么无情侮辱吗?你现在的行为不一定对她好,还是先冷静下来。” 男子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被带走,直至人影逐渐消失,捏紧拳头在地上狠狠砸了几拳,仿佛心有不甘,又复无能为力地以手掩面,痛苦地耸着肩膀。 他这神色实在凄然,可谓闻者悲伤,听者流泪。三人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自觉也无事可做,便欲转身离去,不想他却忽地叫住了他们,“你,是那家伙的表弟?” 不言而喻,是冲曹操而来,曹操停下脚步,转头时,那人缓缓放下了脸上之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竟似下定决心一般道:“能否请你帮个忙。若他再动手,不管怎样都请你能制止,别再让她那么柔弱的女子受伤了。” 言至最后,几近泣不成声的哽咽,想来也是为心爱女子今后生活不胜担忧。见曹操无动于衷,这男子忽地着急起来,丝毫不顾尊严为何,扑到了他的脚边,就是这样毫无尊严的姿势,那双眼睛却极为坚定,咬着牙齿说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可想而知,他是下了多大决心才说出的这番言语,然而对曹操来说未免过于强人所难,曹操本就与这表哥来往不甚密切,几年才可相见一次的频率,就是两兄弟坐下来好好谈一次的机率都是几近为零。何况,曹操与那表哥一看就非同路人,这种于他而言已是无理请求了。然这男子又何尝不知,因此此刻才会如此悲痛。 本以为曹操会拒绝的窦姝袁绍二人,已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却见曹操蹲下了身,将手放在他肩上,问起了你家在何处,今年多大的问题来。这着实让两人吃惊不小,虽与曹操相识不久,然而此刻过分热心的曹操,还是让人倍感不适。袁绍悠悠感慨道:“或许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呢。” 三人来到了这男子的居处,果如他们所料,他所说居住之处十分简陋,与他那衣服倒是相合得很,然而这木屋却出乎意料地极富情调,虽远离市街,不甚繁华,然屋边种着一排绿竹,绿竹旁一片葱郁茶花,出门又是一片盎然绿水,即使四面环堵萧然,萧索至极,也有如身处仙境般可安贫乐道。门前的台阶上铺着一层青苔,进屋便是一帘风铃,风一吹便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窦姝刚进屋就为这情调惊叹不已了,身旁袁绍更是不掩心思,不怀好意地叫了起来,“真不像一个单身男子居住之处啊。”然而当三人看到书案前挂着的美人画之时,调侃之话戛然而止,不禁都沉默了下来。 屋内桌椅床凳之类虽简朴之至,或说粗糙,然与它成截然对比的,正是墙上精心装裱的几幅题画,竟是幅幅画的之前那美妙女子的倩影身姿,或微笑,或蹙眉,神态竟如此惟妙惟肖,非深爱存于心中之人,恐是无法画出这般极具□□之态的画。 男子打开了窗,一阵清风迎面吹来,使人神清气爽,他转身便见了墙上挂着的幅画,仿佛睹物思人般,动作不禁慢慢停了下来,原本愁情万种的眉毛也平顺下来,这般深情男子,当今世道已是少见了,何况对方还是几日后便要出嫁作他人之妻的女子,联想到他先前对曹操那番深辞,不禁又让窦姝感慨万分。想要从那恶名在外的小霸王手里将心爱女子抢来,或许他家中有后台之人倒能好做一些,然而家中又落魄成这样,此种情况之下还想与女子长相厮守,简直是难上之难。 “真是一往情深,让人不胜唏嘘的一段感情啊。”听得背后忽地幽幽响起一男之声,让毫无准备的窦姝不禁头皮发麻,转身一看,果然是袁绍那家伙,但这时两人竟没了斗嘴心思,难得站在了同一战线。袁绍用肘间撞着她,“你说呢。羡慕吧。” 这话说的未免奇怪,然而窦姝此刻确有此感,感动之余不禁点头应道:“是啊。真羡慕呢,一对有爱鸳鸯。只是可惜……” 话未说完,就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待窦姝反应过来,又被这人戏耍之时,得意至极的袁绍早已迈着轻快步伐,朝曹操大步跳去,有如分享什么重大喜事般欢快雀跃着:“孟德,季书那家伙发春想女人啦——” “……” 男子无心招待他们,只坐在桌前,哀叹之声接连不断,不绝于耳。经三人提醒,他才恍若初醒,含着愁容,将他与那女子间的□□,以忧伤之态娓娓道来: “我与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要说家境,祖父那代还算不错,可到了我这代,就已完全中落了。她家是朝歌城中名门大户,我自知身低微,便一直发奋读书,想着一天能光宗耀祖,发扬门楣。这样,兴许便能得到她家人的认可。然而,这几年仕途之道却是越发坎坷了。却未想到,中途闯出了这么个小霸王…… “想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这人,当初是我介绍给她的啊。那是一年前的事,那日,我与她如往常一般,趁她父亲不在家,便偷跑到了碧湖亭去,那儿多是我们这般的痴情人,可随心作诗,故我俩时常在那儿约定相会。那日凑巧一朋友,向这小霸王介绍了我,小霸王那时看起来也是个好人,说了一堆我有才华之话。我那时仕途不顺,恰是怀才不遇之时,这么一说,竟也心动,心想真有人欣赏了我的才华,便满心欢喜地将他们介绍了认识,初始之时,我们三人时常一起作诗,当真乃挚友一般相处。然而不知何时,这小霸王竟对她起了贼心,三番两次纠缠于她。我多次提醒未果,便决定带她离开,哪料这人为将她留下,竟向她父亲提了亲。三天后便是成亲之时。” 说至后来,男子声音悲咽凄苦,让人听了也不免悲从中来,为这对苦命鸳鸯的命运惋惜。说来道去,这段悲情,还是门不当户不对,自古以来的阶层问题造成的。可是这又不是他们能改变的,虽为他们感到不值,可也说不出其他安慰之话。窦姝心想,世间又有多少如他们这样的痴男怨女呢。 男子似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这番话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失魂落魄道:“她会幸福吗,会快乐吗。若真能如此,我便也不再纠缠。然而前些天经过她家,却只听得阵阵黄莺和诗声,内容如此凄婉,叫我如何不驻足停望,我们平日那棵花树,本是花季,却反常地秋风落花又无情。是天意吗?我听她这样含泪呢喃,心下更不禁恍然,为何天下有情人终不成眷属,为何老天要这样对我们呢?” 他们面面相觑,却相对无言,不知如何作答。却又听他说道:“说来何其讽刺,她成亲出嫁的前日,便是我们当初相识那日,说来,那天是朝歌城的花灯节呢,因为是这个节日,所以印象那么深刻,一直也忘不了。”男子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待三人反应过来之时,这人竟已昏睡在桌,让人不禁讶然,又似在情理之中。 “情爱竟能让人如此肝肠寸断。”窦姝望着桌上倒翻的一摊水渍,不禁喃喃自语。然而袁绍却对此不以为然,甚至几分不屑,“堂堂男儿,竟为区区情爱如此纠结,真是软弱。” “每个人的生存意义都不同,你这话未免过于主观,你怎知他在这段感情之上没有付出呢?” “眼睁睁看着心爱女子被人抢走还能如此无动于衷,甚至找我们寻求帮助,说什么让人帮着照顾他的小情人这种话。”袁绍抱着手臂连连摇头道,“实在软弱无能。刚才他那样子,我也不好打击,估计说一句,他就受不了投湖自杀了吧。不过那样也好,为情所生的男子,活在世上也是种累赘。” 看他这过分嘲笑的模样,实在过分至极,方才这气氛全被他破坏了,窦姝便不再与他多聊,扭头想找一直未开口说话的曹操,却已不见了他的人影,目光在屋内一阵找寻亦无果,二人便起身出了门,只见曹操站在滔滔江前,负手而立。 我们聊的话题太无聊了,连他也听不下去,所以就出来了吧。窦姝暗自思忖,她和袁绍的相处模式似乎一直这样,这么想来,二人间的对话多以插趣打诨为主,确实没什么涵养,当下不禁汗如雨下,以后还是多注意点儿好了。 却不想曹操转头见了他们,神色比他们还惊讶,指着身后江涛说道:“看这仗势,未来几天似要下雨。在家乡,曾与高人学过几日天象之学,今日有所作用,故欣喜难自持了些。方才见这天风云有所变化,恐忽有大雨将至,故未打招呼便擅自跑了出来观察涛浪起伏,好在不负所望。”说着,他一手背于腰后,微微仰身抬手,一副观天之样。 与之相比,二人不禁自行惭愧,可想到方才话题,又都觉自己没错,这个当口便又就情爱问题争执起来。窦姝难得占了上风,以男子默默守护之爱,将袁绍的软弱无能顶了回去。袁绍一时找不到言论反驳,自觉深深懊悔,早知不该自以为是与她讨论这种话题,几欲落荒而逃,可见面前人如此得意,心下又有所不服,深觉此时示弱,必丢了脸面不说,甚至成为她嘲笑他的把柄。这么想来,是有关一生尊严的问题,实在不容忽视,于是左思右想,便灵光一闪道:“你又不是男子,怎知男子如何如何?” 谈论性别问题,每每都是窦姝败下阵来,此刻也不例外。窦姝一时哑然,缺见曹操已放下了手,走了过来,两人斗嘴才稍稍停下,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谁目光说了一句:不服的话,找曹操,看他怎么说? 找曹操?曹操一脸超然脱俗,怎么看也不是与他们讨论如此无稽之事之人,若是主动前问,恐还会被他看扁。两人都这么想着,见曹操越走越近,一想到会被这人看扁,不服之气瞬间升上心头,耸着脖子,不约而同地迅速摇了摇头——还是少做自取其辱的事好。 近几日皆在其表哥家住,故三人收拾收拾,便欲离开此处,前往主街的大宅。他们离后,黄莺飞至这所木屋窗内,与墙上女子一同作乐,桌上男子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