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便是我向二位介绍之人。在洛阳的大人前来之前,大哥作为我们虎牢关之军头,接任了汜水两岸的来往贸易控制。” 被介绍的大哥竟还有几分不好意思,皱着眉头问道:“三弟,这是怎么回事。这二位又是何人,深夜拜访,究竟所为何事?”这大嫂也是一察言观色的聪明人,未发一言,便抱着孩子进了房间,如此深明大义的女子,顿时让窦姝刮目相看。 虽不知这人名字,大哥既叫他三弟,便也这么叫着。三弟夹在三人之间,似乎对自己的鲁莽犯起了难,想必他也是一时兴起,双方都未事先通知,才有了这毫无准备的见面。殊不知,袁绍窦姝二人却对此欣喜不已,二人本就对如何找到此人犯难,没想竟半途来了这么一人,梁他们带到了这里,可谓刚好歪打正着在了正点。 既是如此,不如直接表明来意,双方都好行事,见袁绍点头后,窦姝便道:“老实说,我们方才正从大人房内出来,对这虎牢关之事已了解得大致清楚。今日来此,正是有要事相求。” 大哥仿佛已知道她接下去所言为何,神色不知为何慌张起来,匆匆起身便道:“我不过一普通人罢了,对你们相求一事感到爱莫能助。” 见大哥如此,旁边三弟急忙拉住正欲离开的大哥,不解道:“大哥,你何必说这般谎话。我们虎牢关的弟兄,谁不知道你的名声。虎牢关的治理,非你不可啊。” 大哥闻言苦笑道:“我无权无势,不过空有一身武功,又有何用?皇上已派人下来整治,我们平民只需遵守就是,皇威本就难违。近来,三弟你为此来往奔波,我都看在眼里。然而为了虎牢关,你还是莫要再与大人作对。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那家乡的老母亲,若继续下去作对,恐自身都难保。那些弟兄的下场,你也见到了。” “让那种不义之徒统领我们虎牢关,莫说是我,弟兄们也绝不答应!”三弟一改先前无措,态度异常强硬,“明日,那人便借着朝廷之名,在这推选下任头目,我无法释怀,也想不通,你管理得当,深得人心,凭何他一句说撤就撤,并强制让你在此种菜过生,这种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你真的开心吗?” “三弟!” “我们从小长大,一起招入此地,成了虎牢关一员,当初誓言,你都忘了吗?说好要保家卫国,赴汤蹈火,你怎能中途退出,甘做常人?莫要说你想过平淡的这种话了,初始之时,我尚被你这类说辞糊弄,然而自从不止一次见你擦这长剑,独自伤怀后,便一切都了然了。你仍是当初的大哥,有一腔热血,无处可发,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也好过未来碌碌无为地过此一生。” “三弟,莫要再说了!”大哥言辞激动地打断了他,怒不可遏道,“你非我,你怎知我如今处境。三弟你尚未成家,自不知我身上所担重任。我是汉人,然更是儿子,是丈夫,是爸爸。你家中尚有兄弟,老母有人照顾,自然无所顾忌,可一筹壮志,这等热血献身之事,传出也只会让人称道是血气方刚。然而我不同。如果我死了,你大嫂怎么办?她不过一弱女子,怎的在这孤苦无依的人世存活?”说罢,大哥以手掩面,踉跄几步后,跌坐在了凳上,颇为痛苦。 一时室内开始沉寂,众人面面相觑,或是低头不言,三弟恍惚了一阵,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言出实在不甚负责,浑身气力被瞬间抽去,沮丧之色现上面容。惟有房内婴儿啼哭不断,凄苦不堪,他虽尚非成人,并无意识形态,然而父子相通,想来他冥冥中也体会到父亲的痛苦,才如此悲鸣啼哭吧。 眼见这谈话就要无疾而终,三弟更不用说有多沮丧,这已非第一次劝说大哥,而次次都必以这样失败结果告终。虎牢关,当真要被这种不良的钱财制度之风充斥了吗?百年来的兵家要地,怎能……不能…… “从方才对话中,我姑且了解一二你是有担当的男子汉,这点毋庸置疑。我与季书二人,是途径此地的读书人,不瞒所说,我们来自洛阳,经方才与那洛阳大人一番交谈,了解了虎牢关事之一二,对这莫名空降的大人,也是心存疑念。作为读书之人,饱读圣贤之书,且不论京中朝臣何如,就这钱财收买之风,正如这位三弟所言,不能让它鼎盛,否则到时必如一被蛀之谷,开始不过一角,正因人们的疏忽,这角愈来愈大,最终将此谷啃噬得荡然无存,不过一外强中干的空谷时,便已成废弃之子,再无法整治。这正同一个国家,并非朝臣支撑,更非皇上,而是千千万万的农民百姓,若如这蛀虫之谷般忽视了其中一洞,这漏洞必将经久不衰,甚至有扩大嫌疑,到时再醒悟便已为时已晚。你们尚是这众人中清醒所在,若你们也就此视而不见,后果便不堪设想。” 这番话引来了这两位兄弟的侧目,目光甚至带着钦佩,似乎从未听过此番论,而此论竟正戳心怀,有如遇见同志之人般,不禁热泪盈眶起来。然而,大哥摇头道:“这位兄弟所言甚是,我又何尝不知。方才皆已说明,我到底是普通人,不能为了家,舍弃小家。此行恐让二位失望了,何况,我早已决定,此生要给妻子孩子一个幸福安宁的生活,不论付出何等代价。”他转头看向妻子孩子所在之房,眼带温柔,“天色渐晚,二位再不回去就寝,明朝赶路恐有耽搁。”说着便已起身,一副就要送客之态,这副强硬态度让身边三弟也无可奈何得很,本想来个先斩后奏,不想大哥仍是如此油米不进,如今只好带着歉疚之色看向那两人,以表自己毫无说明的鲁莽行为的歉疚。 然而窦姝与袁绍却出人意料,二人都未起身,反沉沉坐在远处,并未起身之意,大哥颇有不耐地皱起了眉,难道这二位今日事要赖此不走了?话已说得如此清楚,再这样纠缠下去,恐会扰到妻儿的休息,那时便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未料袁绍将一手撑于下巴,抬头问道:“这一带近山林,一到夜晚,虽无鸟兽之声,然而仍要时刻担心是否会有随时冲出来的不速之客吧?” 大哥尚未开口,窦姝已笑着转头,“恐怕在这位大哥眼里,我们才是不速之客吧。”眼神转向大哥,只见他脸色略带尴尬,一时竟不知该回应什么。 袁绍与窦姝一唱一和地,将这人逼到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的尴尬处境之时,才稍稍有所收敛,正色说道:“这一点我困扰已久。无论从何方面,这都绝不是居家的胜地,而从方才的交谈中,足可见你是位爱家如命的好丈夫,好父亲。既然如此,为何要选在这白天演练之声不曾停歇,夜晚又无法安心入睡之地?” 见大哥不言,袁绍便逼问道:“是否因为某种无法拒绝的原因?比如带有人命性质的威胁。这其中理由并不难猜,无多是关于这头目之事。那大人一定曾经来找你,要求你就此乖乖下台,否则就对你的妻儿下手之话吧?他只是朝廷来侦视之官,其权力本并无你这头目权力之大。然而如何让这权力顺理成章地转交于自己手上?让你自动辞去军兵之职便是最不费吹灰之力之举。对上,他可说是你治理不当,故自动请辞,对外,想必便是同这兄弟在内的大多数虎牢关兵所想一般,虽与这大人少不了关系,然而并无直接证据,因此他依旧可在此兴风作浪,成功将思想灌输于此后,便可着手于下一任头目的推选。换言之,他的到来,正是为了逼你下台之举。” 大哥的神色开始有了慢慢的变化,开始仿佛被戳中心事般的恼羞成怒,一度想直接将他们赶出门外,被三弟竭力阻止了。然而到了后半段,那猪肝般的红色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毫无血色的惨白之色。他根本无法想象,甚至无法认同,自己不过虎牢关一小小士兵,经过多年勤奋努力,才有了今日的成绩,自己何德何能,让这洛阳的官如此针锋相对? 自己几度春秋的辛勤付出,竟一朝皆因这人的一句话便烟消云散,先前未曾有的情绪渐渐升了上来,那是股深深的愤怒,被人玩弄于鼓掌间的愤怒。 袁绍与窦姝自然将他的表情变化悉数看在眼里,袁绍更是意料之中地挑了挑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仿佛置身其外一般的悠闲散漫。 这些人中,最为惊讶的就非那忠厚老实的三弟莫属了,从未看大哥如此愤怒的他,在大哥握紧拳头,狠狠砸向墙壁之时,瞪大了眼睛,仍不甚明白这短短几瞬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窦姝便就此解释道:“你的妻儿都是被那大人接到此处的吧?这位大哥,我虽从未与你的妻子交谈,但你是否应该与她谈谈呢?她是否喜欢在这的生活,你是否觉察出,她眉宇间仿佛总蕴含着淡淡的忧愁。你的妻子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子,若你能与她就此交谈,想必会有更坚定的信念。有时候,你把一个女子,想的过于柔弱了,实际上,她并不如你想的那么脆弱。” 这番话也引起了大哥的很大共鸣,他尚未从这话中回神,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开门之声,纷纷转头,只见那名恬静女子便站在门口,双手绕着衣襟,一脸欲言又止。顿时,这大哥也讷讷地站了起来,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大嫂你……”三弟率先开口,打破僵持。 “对不起,一直躲在门后,偷偷听你们讲话。”她道,“有些事,我早就想说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孩子已睡去,你不必担心,今夜,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吗,就当着这几位的面。”她轻声道。 大哥恍然,连忙点头,一直以为夫妻二人无所不言,竟没想,原来妻子早有话想同他讲,自己竟一直未明了她的心思,心下顿时不免愧疚起来,看了看周围,赶紧道:“当然。当然。” 此时夜已过了一半,窗外月明如水泻进屋内,恬静温柔。此时的形势便是这样:窦姝与袁绍坐在同处,对面是大哥大嫂夫妇,旁边一侧则是三弟,三弟对面是大哥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袁绍偏头,轻声说道:“有个女人在,氛围顿时不同了。” 窦姝知他是特意对着自己说呢,默不作声地踢了他一脚,这时,对面两人的谈话已发展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两人就孩子的饮食起居,到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一直将这琐事说了个口干舌燥然仍未说完。 “这是多久未好好交流了?” “谁知道。” 大哥的无心之言,似乎忽然戳伤大嫂,这个举止温柔的女子忽然变得强硬起来,为了孩子的入眠,仍强压着嗓音,即便如此,也可看出忍耐的时日已久,今日终于可畅所欲言,“我知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然而你这样优柔寡断,又让我如何是好。每次三弟寻你之后,你必抚摸那长剑,无言落泪。常言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知对这虎牢关是爱到了极点,才会落下这伤心悔过之泪来。多少次,我想对你说出你没有错,你做的很好的话时,总会想起,你说要为这个家着想之言。这时便开始想道,我们这家,从何时竟成了你的负担,让你无法一筹壮志了。 “有时我也想,过着与丈夫相濡以沫的平静生活,这是多少女子的心愿。然而我终究知道,并非安于种田的平庸男子。你是属于虎牢关的,在你投军之时,必也下定决心,此生将命捐于这国这家。我是因这点与你结为夫妇,因此我理解你常年无法归家之难,甚至连我分娩之时,你都未伴身侧……然而,我却可以这样告诉孩子,你的父亲是个英雄,正是有千千万万像你父亲这样的英雄,才有我们这平定安宁的生活,说着这些话的我虽含着泪水却能无比骄傲。 “然而从何时开始,你却少了那意气风发,多了这踌躇不定的优柔寡断?我不过一女子,并不能左右你的决断。然而当我看见,你前脚那样义正言辞地对三弟说,你是为了这家,为我们。后脚又对着这满山满树泪流满面。这样的你,让我见了同样不免潸然泪下。这样的你,还让我怎么以骄傲的心情,对着孩子说出,你的父亲是个英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