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 3 章(1 / 1)明月照江流首页

火车呱呱坠地已经两百多年,学安却与它素未谋面,只从电视上瞻仰过它的尊容。而现在,他将有机会和自己倾慕已久的“偶像”来一次亲密接触,迫切而激动。他想象着自己坐在轰隆隆前行的火车上,用充满忧郁的眼神注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耳朵里回响着“前途漫漫任我闯”的旋律,然后一位美丽优雅的少女经过自己的身旁,被自己华贵的气质所吸引,亦或是她遇到了一群流氓,自己挺身而出,英雄救美,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脑海中的火车站有着巍峨的大厅、明亮的地板、宽大的LED显示屏,但眼前的场景却让学安疑心自己穿越到了解放前,县城的火车站破败得让他对整个中国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怀疑。这车站像是营养不良的贫家子弟,虽然才弱冠之年,却一副知天命的模样,内部的装扮也是随心所欲、不拘小节,处处都留有岁月的痕迹,地上的灰尘厚重得让学安不敢大口呼吸,唯恐会引起沙尘暴,仅有的十来张座椅也像是从考古现场偷过来的。  学安选一个四肢健全的椅子坐下,没想到那座椅外强中干,学安刚坐上去便摔了个仰天翻,旁边几个昏昏欲睡的糙汉被他这样大的动静惊醒,不满足地伸起懒腰。张父拉儿子起来,不无得意地说:“早跟你说过了,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说完用手摇一摇旁边的座椅,然后安全坐下,用实际行动告诉儿子应该怎样做。学安用手揉揉屁股,不肯再坐,发泄心中的不快,骂道:“这车站真破!”张父也对这车站不满,刚才落座的时候没注意,被座椅上突出来的钉子扎到了屁股,只是碍于儿子在场,才忍住没出声,现在他不愿放弃教育儿子的机会,所以放下对椅子的仇恨,以德报怨道:“有车坐已经很不错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开始赚钱养家了,那时候还没有这个车站,也没有你,出门最多也就是坐拖拉机。有一次我和你二表叔去北京……”这个北漂的故事学安已经听过太多遍,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因地制宜地加进了这个车站。学安对父亲的奋斗经历早已失去了兴趣,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励志故事,为了表明自己在认真听讲,学安提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在北京留下来呢?没准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张父目光深邃地看着前方,意味深长地说:“世事难料,人心险恶啊。”学安透过父亲的眼睛并没有看到世事人心,而是看到了一位向车站走来的婀娜少女。和少女一同到来的还有火车的汽笛声,学安父子俩恍若从梦中惊醒,提着行李准备上车。  车站的工作人员对火车震耳欲聋的叫声听而不闻,悠闲地嗑着瓜子。人群里传来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火车都来了,为什么还不开门!”那位大婶将嘴里的瓜子壳“呸”地一声吐在地上,运用丹田之气做出回应:“急什么急,这是上一班次的车!”“为什么老是晚点!”“火车又不是我家的,要吵去铁道部吵去!”说话间,火车已随着声音渐渐远去。学安像是第一次约会被人放了鸽子,心中甚为不快,又骂:“真是破地方!”说着将行李随手扔在地上,激起一股沙尘。张父担心儿子走后自己满腹的教子义方无处施展,所以现在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发挥的机会,教训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再破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本。”学安没想到自己和狗同列仙班,委屈地想自己既不是这个车站生的也不是它养的,就算嫌弃也不能说是忘本。  被火车抛弃的人在车站里发起暴动,弄得室内尘烟四起,像是张飞在长坂坡用疑兵之计。张父被搅得气浮如流水不安,只好借抽烟来打发时间,学安只好抽二手烟来打发时间,可惜他不胜烟力,昏昏欲睡。火车高亢的笛音再次响起,大家难辨真伪,按兵不动。等到工作人员走过来开门,大家才意识到这次真的是“狼来了”,等得不耐烦的旅客像被关在监狱里许久的犯人,从打开的铁门一涌而出,开门的大婶被人流巨浪冲到门后,一脸憎恨地捂着被夹疼的右手——看来以后只能用左手吃瓜子了。学安父子被行李拖累,落在了最后,慌得没功夫看提示牌,只知道随着人群走,这样竟也顺利挤进了车厢。  火车外面像是海南岛,车厢里面却像北极圈,阵阵冷气袭来,让人产生空间错置的幻觉。学安面对眼前庞大的车厢,不知所措,警惕地看着车内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每个人都有偷盗的嫌疑,好在自己看过《天下无贼》,不会轻易上当,但他们人多势众,如果动起手来的话,自己恐怕讨不了便宜。正担心间,闻到一股香味,接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伙子,让一让。”学安不敢回头,机械地往旁边靠了靠,心想这香味一定是迷魂香,忙屏住呼吸,以免中毒。他感觉到后面的人和自己的身体靠得越来越紧,全身肌肉紧绷,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一位大爷不慌不忙地从他身边经过,端着泡面远去。他摸摸口袋,没少一个硬币,佩服自己防范得当。张父从厕所出来,见儿子僵立在过道上,拍拍他的肩膀说:“站着干什么啊,去找座位啊。”学安回过神来,看车票上的座位号。  找到位子坐定,放下行李,学安仔细观察着车内的一切。对面座位上的一对情侣靠在一起喁喁情话,亲密得连刀都插不进去;左前方几个看似不良青年凑在一起打牌,声音大得可以媲美河东狮吼;他怀疑后面的那个女人是装睡,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能睡着?自欺欺人!那个脱了鞋一边抠脚丫一边玩手机的四眼仔也不像什么好人。一个个看上去悠闲自得,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雕虫小技,也只能骗骗三岁儿童。没想到父亲竟然睡着了——亏他还知道世事凶险,学安睁大眼睛看紧自己的行李,生怕眨一下眼睛便被盗窃团伙趁虚而入。  空气似乎越来越冷,学安穿着短袖,露在外面的胳膊鸡皮疙瘩四起,只好用手来摩擦取暖,经验丰富的旅客早已备好了长衣长裤,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些缺衣少粮的人紧挨在一起,靠冰凉的身体温暖着彼此,没有他人可以依靠的人只好依靠座椅,蜷缩着身子,钻到椅套里面。学安羡慕地看着车外明媚的阳光,心里一股暖流,身体不配合地打个哆嗦。“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肠,腿收一下哈,来,小伙子,抬一下腿。”学安转过脸,发现自己的半只脚挡住了小卖车的去路,慌忙收脚,目送穿着大衣的乘务员高大的背影远去。  理想中的旅行差不多已经实现——火车、田野、美女,每个要素都已具备。只不过自己的忧郁施错了地方,美女是躺在别人的怀里,背景音乐也并不是林子祥那铿锵有力的声音,而是嘈杂的百家齐鸣。也不知过了多久,学安对浪漫的邂逅已不抱任何幻想,对身边的人也不做任何防备。他越发地感觉这不像是一列车,而是一个移动中的旅馆,而且它真正能让每一个进来的人宾至如归。大家可以尽情地打牌、聊天、睡觉,可彼此之间又并不相扰,你玩你的,我睡我的,有多少人在酒店的豪华套房里失眠,却能在这里沉入梦乡,他没有料到这样一个杂乱不堪的地方竟有让人忘却凡尘俗事的魔力。  学安从短暂的小憩中醒来,不过睡了几分钟,像是喝了十全大补汤,整个人身心舒畅。对面的女孩一脸兴奋地对自己的男友说:“看,长江!”然后学安听见父亲对自己说:“看,长江。”他目光移向窗外,只见一片茫茫的雾气,再定睛细看,一条宽阔而浑浊的大河,他在心里呐喊:“啊,长江!”随即产生疑问:这不是黄河吗?难道长江真的变成黄河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理想中的长江该是一泻千里、汹涌澎湃,可眼前的这条河是如此的平静,水面上的货轮也没有想象中的高大。但这毕竟是中国第一、世界第三的大河,总有惊讶一番的义务,于是他调动一下情绪,轻叹一声:“啊!”  旅途的短使学安无法长睡,稍不留神,已经到站。火车像一座冰山,融化出一条条支流向门外流去。下了车,热浪如潮水般涌来,顷刻间将整个人的身心吞没,大家都想趁着身上储藏的凉气还未消失殆尽之际早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学安和父亲对这个第一次涉足的地方一无所知,还没好好地感受这里的空气,便被卷入迅猛的人流。他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只好跟着人群走,每个人都虔诚地像个宗教徒,坚定不移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仿佛只有他和父亲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出站口像是瓶颈,容不得激流猛进,大家都不情愿地在这里放慢了脚步。渐渐地,这片弹丸之地就积聚起了一大笔财富——即使按照最贫贱的中国人的生命来计算。好在现在是和平时期,否则一定会引来敌军□□光顾。后面每来一波人,便像是加了一个砝码,将这有限空间里的填充物压得更加紧实。学安本以为已寸步难移,这样一紧缩,竟又向前移动了好几个寸步,方才明白原来空间和时间是一对孪生兄弟——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是有的。身宽体胖的人这时候该感到自豪,可以凭借先天优势独霸一大片地盘。在这里,真正实现了法律条文所说的自由与平等,官员、百姓、富豪、乞丐,每个人都是零距离接触、紧紧镶嵌在一起,你的肌肤上有我的汗水,我的鼻息里有你的狐臭。学安前面是一位亭亭少女的倩影,后面是一位粗壮大汉的啤酒肚,这样的引力加斥力让他有了在人群中拼杀的勇气。但他显然忘了“打虎还需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的古训,只顾自己突围,出来后方才发现父亲还深陷敌阵。他没有万人不挡之勇,自然不能像赵云那样单骑救主,只好在精神上给予父亲莫大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