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若不是新竹三城隍默默地伸出援手,闵崇文知道光凭自个儿单薄的经验,是无法完全胜任宝山乡三城隍一职,更甭论要应付其他同僚言语上的挤兌,底下部属使绊子的恶意考验。 天天挨宝山大城隍的骂,就够他喝一壺,哪里还有閒心思索该要如何帮助宝山居民,改善三餐无以为继的状况,暗地和掌管不同乡镇的城隍串联,安排贵人来宝山探勘环境,客观地评估他们所能用到的资源––––在有限的资源里,尽量助他们创造吃饱穿暖仍有存点小钱的生活,以备将来对付生命中会出现的〝意外〞。 这意外是根据每个人前世留下福德业障的结果,订定的吉凶祸福。 如无太大的更动,几乎都是记载在每一位文判官的生死簿上,好方便他们能随时查阅。 新竹三城隍无条件帮他的恩惠,他都牢记在心上,不敢有一刻的遗忘。 他就是急着要将俞笙暖留在宝山多住一两日,瞧他不肯答应,难免跟他动了真格,拿出巧辩的本领与他唇枪舌战了好一会儿。 闵崇文现在听新竹三城隍细数三年前的往事,知道自己这次在讲话上有些过了,原本高张的气焰不禁熄了一大半,他颇不好意思地道:“我跟昭慧文判官甚为投缘,怕您不肯留他在我这边住两天,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上头了吗?“他转而问起了今年中秋送给新竹三城隍的生日礼物:“每年的中秋恰巧都碰到三位太尊圣诞,在明面上的贺礼不能厚此薄彼,都是按著官制的规定送礼。” 闵崇文下意识地左顾右盼,察觉堂内只有他和俞笙暖在场,并无外人。 可这是比较私密的对谈,闵崇文怕驶得万年船,仍是压低音量问:“我私下讬人捎给您的私礼,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可还满意?” 话都说到这么明了,新竹三城隍还有什么不清楚。 闵崇文这是借着每年送的圣诞贺礼询问,在跟他示好,希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別跟他一番计较––––顺道也在告诉他,他一直都记得当年他特別照顾的恩惠,代表他不是见利忘义的人。 刚刚的口舌之争,纯属一场误会,要他別往心里去。 大家和和气气地继续讨论。 “都收到了,谢谢你,本座非常满意。”新竹三城隍素来不爱争出高下,便也就驴下坡,把话题揭过了:“你都按三节规规矩矩地送礼,连咱们三次圣诞的贺礼都没落下。“ “更难能可贵,你还知道本座的私人生辰,这三年都是费尽心思的在準备……”他顿一顿,重新扬起一抹和蔼的笑容,“你对本座的用心,本座都一直记得。这不,你三年的任期即将要届满,不就巴巴地遣了昭慧文判官过来宝山一趟,趁着玉帝的旨意未下前,先询问你的意见,抢著让大太尊写奏折上报,即是尊重你的去留。” 闵崇文瞧着新竹三城隍的情绪不似刚刚紧绷,想要再提留下俞笙暖的请求,但又怕惹他翻脸拒绝,一句话梗在喉咙不上不下,十分难受:“那……” 彼此一将误会解开,气氛便和缓许多。 新竹三城隍不在纠结此事,知他是想与俞笙暖认识,并不是存了戏弄的心态,就存了想撮合他们结为莫逆的心思。 新竹三城隍一想到适才闵崇文故意歪曲两造友谊,拿话频频噎他的举措,就不太想轻易答应他发自肺腑的恳求,决心闹他一闹,好找回自个儿身为顶头上司的颜面:“那…那…那书达不讲,本座岂会知道书达的请求是什么?” 闵崇文望着新竹三城隍眉眼盈满笑意的模样,耳边响起他捏著粗犷嗓子细声细气地询问,脑袋的警铃瞬间大作,越发像个锯嘴葫芦,不敢启口催促他应承他的恳求。 唯恐他在一张嘴,不仅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安抚住的新竹三城隍脾气给点燃,届时不只要挨他一顿训,若让他在火上加火,怕是会直接黄了对他的特別优遇。 这次的危险冒不得啊!冒不得! 闵崇文的背脊微微哆嗦,但表面得要强装一副淡定。 他逗趣的模样尽收新竹三城隍眼底,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好笑。 毕竟是没经过大世面的小崽子,自个儿稍微一改作风,就把他吓得噤若寒蝉,真没意思。 但也更显他的纯,是在这群老奸巨滑的城隍们中,甚为难得。 愿他能保持这样的秉性,善始善终,亦不枉他一向强势的贵人佳运。 搀扶著他走过一段惊涛骇浪的旅程,成就往后每一个不同时段的他。 “好啦,就不拿你逗闷子,免得你私下背着人埋汰本座,本座倒落得了不是。” 新竹三城隍往后朝铺有羊毛缝制的软垫靠,懒洋洋地道:“要昭慧文判官在宝山城隍庙作客也行,可诚如本座刚刚所讲,新竹城隍庙目前是处在人力吃紧的时候,匀了一个出去,便要加重其他将官的负担。” 新竹三城隍提到这件事,压根拿新竹大城隍的固执没办法:“本座曾多次向大太尊建言,请他写份借人的请帖,跟几位交情不错的城隍庙太尊调几位将官轮流支援,偏偏大太尊有大太尊的坚持,说新竹城隍庙的公务,当由隸属于新竹城隍庙的部属来处理,不相干人等一概不准闻问插手,这可不累坏了底下的他们。”他仰头把双眼闭上,借机放松精神,嘴里仍不断地道:“本座这几个月都没睡上一个囫囵好觉,更別提目下在你眼前的昭慧文判官。” 闵崇文听着新竹三城隍似閒谈的抱怨,在扫了一眼倦态尽露的俞笙暖,不禁心生怜惜,更是确定要把他留下作客的决心,教他好好在宝山乡城隍庙内休息个一两天,活泛活泛疲累已极的身心,在放他回新竹城隍庙上工,“又要马儿跑,却不给马儿休息吃草,资质在上佳的千里马,亦是经不得这样长久的折腾,迟早会被累坏。” 讲话是门艺术,在要不得罪人的状况下,又能嘲讽到使对方听懂,却拿不到把柄甩一记回马枪,需要长期累积的功力。 而他平日得了閒,会化身为普通人的相貌身形,去宝山乡的热闹街市的文具坊,淘几本杂剧伤寒杂病论或天文地理等书带回城隍庙慢慢的浏览,无形中将自己的知识建筑成一间层层叠叠的楼阁,里面藏有百家的精粹,帮他在审案和救助得了希奇古怪的病患时,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再论谈吐,是比其他同在城隍官场的男魂要高出太多,连此任的新竹大城隍都难以望其项背,甘拜下风。 新竹三城隍并没有接他的话,唇畔却是浮现一抹惨澹的弧度,“你想,新竹城隍庙要是缺了昭慧文判官坐镇,会不会出大乱子呢?” “不会。”闵崇文神色一凜,跟著斩钉截铁地扬声答覆:“因为能进入新竹城隍庙担任要职者,品德才干皆是一时的上上之选,即是预防将来若是不幸发生涂炭万灵的灾劫,还能有个稳定混乱局势的主心骨……“慷慨激昂的陈词方说到一半,他蓦地品出新竹三城隍话中暗藏的含义,不禁瞪圆了双眸,惊慌失措地伸出一根食指颤巍巍地比著俞笙暖,将刚刚悟到的真相,支离破碎地道出:”他…该…不会……是…是…你们…三位…城……隍…重…点点点……培育……的下任……新……“ 〝新竹城隍〞四个字尚未吐露,便教新竹三城隍截走话尾,慎重地朝他颔首:“没错,诚如书达所悟。” 听力绝佳的俞笙暖,把两位城隍的閒谈都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在配合脑袋快速飞掠的片段记忆,他在其中寻到了蛛丝马迹,在抽丝剥茧成□□裸的铁证,待平铺在他眼前,立刻确定三位城隍平常对他的各种训练,目的是要把他□□为一位合格的接班人。 出乎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他现在想拒绝,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箭已经搭在弓弦上,不得不发。 俞笙暖淡淡地在内心长叹一息,替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万般无奈。 大小事情都是这三位主子在拟定方针,底下的人从来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像这次要提拔他当下任的新竹城隍,问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擅自帮他铺好未来要走的路子––––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坚守对她的承诺,他连这个首席文判官的尊荣都可以舍弃,想要净户出身,到六道轮回里去寻她。 事隔百年,如同隔一道浩淼的璀璨银河,看似触手可及,实际却远在天边。 牛郎织女还有一年一夕在鹊桥相会,而他与她什么都没有。 当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各在一方独自过活。 俞笙暖妖娆如芍药花的绝美脸庞展露一抹哀戚微笑。 这微笑落在闵崇文的瞳仁,不知不觉地在他空白的心头烫下一抹嫣红疤痕,引的他胸口蓦地一疼,赶紧和新竹三城隍道:“这人员的安排,原也不难,您三年前不是派了一位靖文判来协助我熟悉宝山乡城隍庙的各项事务吗?今日就完璧归赵,将他送回新竹城隍庙暂代昭慧文判官的职务两三天,等昭慧文判官休息够了,在进行替换,您瞧这个办法如何?” 新竹三城隍睁开双眸用眼角余光观察俞笙暖的情绪,发现他的反应不像前几刻想要积极回新竹城隍庙的表现,而是有听之任之的漠然––––知他莫若他,他明白俞笙暖在为没征询他的意愿,私自将他列入重点培育对象的事情在闹憋扭。 可他不是新竹城隍庙当家作主的人,无法左右庙内的一切公务杂事。 他这个三城隍的职位,讲好听点是辅佐,说难听是负责执行大城隍命令的替死鬼。 执行命令的效果不佳,大城隍会抓他杀鸡儆猴。 命令执行的太严苛,部属们的不满之音却是排山倒海地朝他淹没,什么脏话臭话都往他拼命地倒,他得陪着笑脸一一抚慰他们的怨怼,在亲自送他们离去。 真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新竹三城隍望着俞笙暖越来越阴沈的神色,清楚这个时间不宜在即刻召他回来覆命,得要给他几日散一散烦闷的情绪,等他收拾好了自个儿,或许他能平静地接受他们共同决定的安排。 谁的心都可以寒,唯俞笙暖的心寒不得。 若失了这个才华卓越的左膀右臂,那会是新竹城隍庙,乃至福建省城隍界的遗憾。 新竹三城隍抬手揉一揉眉心,干脆地妥协:“就让靖文判官先回新竹城隍庙暂代昭慧文判官的职务,昭慧文判官则以协助你清点宝山乡未至城隍庙报到亡魂的名义留下。” “是,下官闵崇文(俞笙暖)谨尊三太尊口谕。“坐在圈椅上的闵崇文和站在台阶下的俞笙暖皆不约而同地抱拳作揖,异口同声地答道。 新竹三城隍挥一挥袖子,示意他们无需多礼。 毕竟新竹三城隍释出最大的善意,作出了让步,闵崇文秉持着见好即收的道理,不在对新竹三城隍针锋相向,倒是絮叨起了后头的打算:“等一会儿结束对谈,有请三太尊正式下道手谕差人携至宝山乡城隍庙,当著另两外城隍的面前宣读,这样便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让昭慧文判官留在宝山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