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其桑闯王陵被抓的消息便传进了苏府,自此之后,全府上下都陷入了一片古怪的沉寂中。 锦鹏在前厅里来回踱着方步,面色发青,一语不发。良岫睁大了眼跌坐在椅中,指尖绞着满是泪渍的手绢儿,反复缠结,却不自觉。苏玺端了几杯清茶置于案几之上,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了好一会儿也没敢开口劝一句水。而其他人便更是作鸟兽散、不知所踪了,那闯王陵可是要杀头的大罪,无论高官显爵还是平头百姓,有谁会愿意同这种事儿扯上关系呢? “我去找皇上说情!”因守夜寻人而好几夜不曾阖眼的良岫早已困倦不堪,可她仍撑着扶手,先于众人站了出来。苏玺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搀扶,可却被自家小姐一把甩开,只得目送着她垂首扶额、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 “给我回来!”锦鹏一声低喝,震得苏玺不禁回过头去。可另一边良岫却全无停下脚步之意,苏家大少爷皱了皱眉,三步并作两步行至门边,然后侧过身用肩挡在了妹妹和屋外的炎炎烈日之间:“你不要命了?!什么都不准备就这般贸贸然前去,你可知那皇上是怎样的性情,若说不成功又会有怎样的结果?” 良岫缓缓抬起眉眼,气若游丝:“那就请哥哥告诉我吧,皇上究竟是怎样的性情,而良岫又要怎么做才能救回其桑呢……” “你要知道,这些年里但凡是皇上下的决定,从没有一个人能推翻过。”锦鹏向苏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来扶小姐回座。而他自己也寻了个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顺手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一杯茶,像模像样地吹起漂浮的茶叶末来:“方才派人来传信的大内侍卫是我去年亲自从翊卫司里挖出来的好苗子,他说他瞧见司监庞大人亲自将其桑的案子呈给皇上,而皇上一听是闯陵,连眼也没抬,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斩了’,便给庞大人下了逐客令。所以良岫啊,哥哥劝你还是早死了这条心罢,不然救不回其桑不说,兴许还得牵累我们全家的前程……” “哼,我还以为哥哥有何高见……前程难道还比得上人命不成?我是不知皇上的性子,但不论什么性子总该讲理罢!其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通敌四不谋反,不过是个误打误撞的小丫头,就算有错,又何至于斩首?”良岫又一次站起身,她紧紧地捏着帕子,指节泛白,胸口起伏得厉害,“总之,这情良岫是说定了!不过也请哥哥放心,良岫此去定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你翊卫司苏教头半个字的,你且安心地前程似锦罢!” 说罢,女子便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而她身后的苏玺亦皱起眉,责备地望了锦鹏一眼,然后忙忙跟在小姐后头追了过去。早间的日光铺满了树木繁盛的小院,一如既往明媚而灿烂,而与此同时,阴沉沉的屋内却只留下了尚冒着热气的清茶数杯,和苏大少爷拍案蹬椅的怒气好一顿。 *** 良岫原以为想见到皇上须得费上好大的力气,为此她甚至准备了些金珠钗环以便不时之需。可是,这通报的过程竟出人意料得顺利,不过炷香片刻,她便由宦臣引着来到御书房内、叩首谢恩了。 此时,大夏国主李元昊正坐在书桌之前,一手撑面,一手随意地翻看着桌上堆叠的奏折。他的面貌并不严肃,时而挑眉时而撅嘴,纵是面无表情时瞧着也似有一分笑意。可是对于良岫的出现,他却好像并无半点关切之意,除了最初的扬手赐座,元昊都不曾开口提过一句寒暄,甚至许久都未侧过脸来、正眼瞧座下的女子哪怕一眼。 良岫显然猜不出自己眼前这位皇上究竟是什么路数,只能且先安静地坐下去,顺便在心里头默默斟酌了几遍措辞,以防自己还未来得及说清缘由便因犯上之罪被丢出宫墙之外。可是她却未知,其实,那高高在上的皇上早已在眼角余光中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良岫身上仍旧穿着晨间那件白色素服,不过面色却比那会儿好了不少。女子于鹅蛋似的面庞上轻施粉黛,脑后长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儿,安坐间眉眼低垂,我见犹怜——原本清早争辩完后良岫便打算出门,可身后追来的苏玺却极力劝诫她先休息片刻,然后换件得体的衣裳且好好梳洗一番再去觐见。全天下都知道大夏天子爱佳丽,万一这蓬头垢面的模样冲撞了皇上,岂非得不偿失? “说的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呢。与其头脑混沌口不择言,不如养足精神,届时好一击制胜。”不过至于那身素服,良岫是打定主意定要穿到御前去了。她想让皇上明白其桑的错不过是源于丧父之痛,孝心不应被惩罚,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别无他意。 只可惜,她并不了解李元昊。这一回,她错得彻彻底底。 “将军夫人,你可知朕为何要见你?”良久,殿中终于响起了元昊的问话声,缓慢且清晰。 良岫心下一紧,面色却未改。她站起身行了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皇上圣明。良岫妇人之见,不敢妄揣圣意。不过良岫猜想,皇上应是念及君臣之情,体恤许将军为大夏出生入死多年……” “因为荣仁从不在朕面前提起你,这让朕很是好奇。”元昊微笑着走下阶来,缓缓走过良岫身边,背手而立。 男子魁梧的身躯挡住了殿外照来的日光,良岫忽觉背上一阵凉:“我想将军他……不过是……公私分明罢……” 她从未想过会遇到这般情境,也不愿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下去。可元昊似乎并无意讨论其桑,他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面颊泛红的局促:“朕和荣仁打小一块儿长大,彼此亲密不亚于手足。他知道朕的性子,知道朕对自己喜爱的事物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手。可是朕也明白他的为人……荣仁通常都很慷慨,别人要什么他都会给,所以同他打交道的人多半会觉得他大度又大气,是个豪迈的英雄——只有朕知道,对于他真正珍视的东西,他可是会保护得很牢呢……小时候他得了一匹好马,却只肯给它配最寻常的鞍辔;后来他得了一把好弓,却又把弓沿精致的雕花抹平涂黑;再后来他遇见了一个美人儿……你说,他会怎么做呢?” 良岫倏忽便想起自己的大喜之日,那晚自己被画了一个无比艳丽的妆容,戴着金光闪闪近乎刺目的凤冠,被喜娘搀扶着一步三摇,想来便觉得羞愧可笑。原以为是因荣仁不谙女子装扮只求喜庆,而自己又无娘亲在旁指点、任由之摆布才闹得如此庸俗。而元昊这番言语似醍醐灌顶般点醒了良岫,若荣仁真藏着这么一份心,自己又有何怨、夫复何求? 知晓荣仁暗藏的悉心仿佛给了良岫巨大的勇气,她仰起脖颈,明亮的眸子直视元昊,不避不闪,炯炯有神:“有许将军的保护是良岫的福分,良岫为此骄傲,也心怀感念。而良岫今日同样是为保护家人而来,小妹其桑少不更事误闯王陵,可是并无恶意,不过是思念刚身故的父亲……” “哈哈哈!将军夫人,你以为朕真的会在乎一个小女孩儿的生死吗?她的命对朕来说不过是草芥,纵是斩了也得不到半分满足。不如拿来交换些什么,这才是划算的买卖,你说呢?” “你……想要什么?我的命吗?” “夫人这么想可是大错特错了。自古英雄爱美人,夫人是难得的珍奇,朕又怎舍得伤你性命呢?”元昊的笑意越发明显,他伸手托起良岫的下颌,专注的目光放肆地在她面上舔舐。女子愤怒地侧过脸去,却觉耳畔忽滑过了一阵热气:“朕要你欠朕一个人情,有朝一日,朕会让你还情的。” 良岫愕然,不知何解,而元昊却后退两步,拍掌叫来了殿外的侍卫,不多时,侍卫便将其桑带上了殿。对于这个匍匐于地、满身污淖的小丫头,元昊只嫌恶地瞥了一眼,便转身回到桌后的龙椅上,而良岫却飞快地走上前去蹲下身,紧紧地拥住少女瘦弱的背脊,在她耳畔不断低语:“他们伤着你了吗?没事了其桑,姐姐很快就带你回家……” “咳咳,将军夫人,你可答应朕方才提出的条件?如果答应,你现在就可以带这个姑娘走,不然,你们姐妹俩只能待明日午时法场再见了。” 两个侍卫作势欲拉走其桑,而其桑只是拽着姐姐的手,怎么也不肯放。良岫心中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看到妹妹这般模样,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这个不知所云的条件究竟会变成怎样的陷阱——纵然知道是陷阱,可在此情此景中,他分明就是逼着自己非要往里跳啊!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元昊挑眉:还真是个坚毅的奇女子,荣仁诚不我欺! 望着窈窕的白色背影渐行渐远,安身于大殿深处的黄袍人轻叹一声敛起笑意,低下头又翻阅起案上成叠的折子来。这位将军夫人兴许不至美若天仙,细看也比不得后宫诸佳丽般肤若凝脂,可是方才她护短时的理直气壮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再加上一袭涤尽铅华的素白衣裙,和着渐红的日光飘然远去,简直隐隐能瞧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哈哈哈,这回荣仁还真是藏了个好宝贝! 可惜啊可惜,你机关算尽金屋藏娇,只为保她无虞、望她无虑,可她却始终不知人心险恶、各皆为私。你甚至不愿教她应离我远一些——你必是不曾告诉过她这素白是我最爱的色彩罢,不然,我们又怎么会叫做“白高大夏”呢? 来自甘州枢密副使卓青的奏折又一次映入元昊眼帘:……甘州城外汉人屡屡进犯,而许将军对此皆不闻不问,反与范、季贼多礼尚往来!延州不平,甘州不安…… 朕不稀罕你的马你的弓,可是这回,荣仁,你是真欠朕的了! *** 虽说先前曾好一番纷争,可待到镇山老爷“头七”那日,苏家三兄妹还是一齐颠颠簸簸地进了大漠。自甘州接信而来的将军许荣仁亲自驾起马车迎着烈日,无言地向大漠深处缓缓前行。而车内三人亦各怀心事,其桑想着自己这回算是闯了大祸,好不容易从天牢出来,怎么都该安分一阵;良岫对自己欠下的那个“人情”仍惴惴不安,纠结着是否该告诉荣仁;而锦鹏却正为当日在良岫面前挤兑荣仁之言而后悔不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这许将军在兴庆府中并无实权,可要是真惹恼了他、为此在朝中留下哪怕毫厘的坏名声,对自己的前程也必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所以今晨荣仁提出由他来护送三人进入大漠、以实现苏老爷的遗愿时,锦鹏毫不犹豫便应允了下来。昨天他还专程向翊卫司告了一日假,整天跟随在荣仁身旁,也无甚要紧事,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边疆的奇闻异事以打发漫长的昼日——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良岫有机会在许将军面前抱怨自己的无礼罢了。不过好在这几日里良岫本也就显得格外疲倦,她似乎全不在意自己哥哥同荣仁那不合常理的亲近,许是那日与皇上的交锋耗费了太多精神罢……不过说也奇怪,皇上竟就这么白白地放了其桑回来,如此心善,真是令人甚感意外呢。 锦鹏自是不知他的妹妹在当日遭遇了怎样的场景,可良岫自己却无法将之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那个不知所谓的“人情”如梁上绳圈,只要被套进去了便再脱不出身来,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决不放松,不然转眼就会勒紧脖项,将身前一切全然断送。 她无措、也害怕得紧,很想寻个可靠的人问问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可当她见到荣仁风尘仆仆踏沙前来的那一刻,这冲动转眼便灰飞烟灭了。将军为国守疆已够操劳,倘若因卷入了这摊混账事儿而惹恼皇上,自己的日子又如何会好过?故她几番强颜欢笑,□□仁却只当她操劳悲伤、不作深究。 直至于大漠中葬完父亲、荣仁欲策马回甘州时,良岫才终隐忍不得。临别时,她忽地伏于许将军那宽阔的胸膛间,咬唇颤抖、暗自垂泪。荣仁一愣,却无多言,只是微笑着轻抚女子背脊,任凭掌心的暖意穿过薄衫,在纤瘦的身躯上四散而开。而过了许久,良岫终于直起身来用手绢儿抹了抹面,然后仰面望向荣仁漆黑的瞳仁,醉在那眸光流转中,几番似想张口,可却又欲言又止。 “你这是怎么了?”荣仁心下抱疑,不禁皱起眉来,声色沉沉。 而女子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不语,最后终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坚定地摇了摇头。她扬起嘴角,用与这离伤格格不入的昂扬语调说道:“良岫只是舍不得……不过所幸断七后我便能回甘州了,到时还望将军能派人来接回良岫。” 荣仁颔首,且又伸手拥起泪痕未干的女子片刻,然后跨坐上马,迎着落日飞快地腾跃起来。良岫用力地挥着手绢儿,直到再也看不清那人身马影一星半点,这才垂首捂面慢慢走回府中。 还剩四十二天,只要过了爹断七之日自己便能回到荣仁身边,而无论如何,荣仁总会保自己无虞。届时天高皇帝远,即便皇上再怎么爱使小性儿,也不至亲自去跨越那无垠沙洲、只为取自己的性命罢? 良岫举头望向天边圆月,眉头渐展,心想着远行的将军不知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此刻正在银白的月色下流连。微风拂过,枝叶轻颤,空气中飘来了奇异的甜香,女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就好像所有的烦恼皆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这花儿可真香啊!” “可不是嘛。”御花园中夜风习习,此刻,大夏皇帝李元昊正安坐于湖心石亭内,边提壶饮佳酿,边赏月嗅花香,“这是朕派人特意去中原引来的苗种,名唤‘木樨’。花虽庸常,可香飘十里。可惜咱这兴庆府昼暑夜寒,花匠费尽心思折腾了五年,方得这几株成活的苗苗,颇为不易啊。” “汉人常说‘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方水土育一方花木。如今皇上竟能让这木樨改性生于沙洲,也真是令臣大开眼界了。”言者自斟一杯酒,举杯敬月,待元昊颔首许之,这才移于唇侧,仰脖一饮。转眼杯空见底,唇齿却留香,卓青说得不错,果然宫中多好酒啊。 “哈哈哈,都五年了,没想到你竟还是如此刻板,看来圈地封侯的日子也没能令你更潇洒些呀。”元昊放下酒壶凑近石桌,挑起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对面那故人的面容,似乎较旧年消瘦了,可看起来却更精神了些,“五年不见,今番前来,你该不会只想和朕喝酒叙旧吧?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朕的吗,荣仁?” “一晃都五年了,可皇上似乎还是同旧日一样爱揣度人心啊。”荣仁的银甲在月光下泛着凉光,衬得面色仿佛也凉了。对于元昊口中的“想问的事”,他先是茫然地皱了皱眉,尔后却忽又舒展开来,提杯轻抿一口酒,淡然开口道:“荣仁没什么可问的。我明白甘州这新打下的城池根基不稳,故皇上需要有人守在那儿敲山震虎,五年也好五十年也罢,只要皇上需要,荣仁便会在一直在那儿守下去,绝无二心。” “可朕却觉得,光是守城实在是太辱没你许荣仁的才干了。你可还记得我们逐鹿中原的愿望?”元昊站起身,背向荣仁,静静地凭栏而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很长,仿佛一尊山顶大佛,岿然不动:“朕已经想了好一阵了,我们可先取延州,再入川蜀,然后夺取两湖……” “可是延州有黄河为天堑,易守难攻,且那延州经略自当年甘州之战大败后便苦修阵法,一时之间只怕难取……” 荣仁话音尚未落,元昊便倏忽转过身来,眉心紧锁,目光如炬:“许将军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同对岸那些汉人交战、来为我们大夏开疆拓土吗?” 荣仁凛然,他忽然就明白了元昊的意思。他疑自己同汉人交好,因此逼自己身先士卒,就算取不下城池,好歹也能将这么一根他无法掌控的、“莫须有”的纽带给彻底斩断。荣仁纵横沙场多年并不怕战,来来往往不过是心寒。他本以为令元昊多疑的下场不过就是夺权发配边塞,命自己一辈子戍边守城,而自己方才也剖了忠心,愿安于现状不争不怠。孰料元昊竟逼着自己以命相搏来证清白,这根本就是一条不归血路,杀完一城还有一城,有朝一日只要不杀便是反。 只是,他又为何恨自己至此呢? 夜色中的大漠像熟睡的孩童,一眼望去尽是沉静无害的模样,只是无人知晓它在哪一刻会忽然醒来,将这片静谧搅得地覆天翻。脚下沙洲连绵,头顶繁星成片,夜风吹散了白昼的暑热,此时此刻本应是一人一骑自在奔袭的好时光。□□仁身上却好似担了千斤重的桎梏,他久久地伫立于沙丘之上,手抚马背,举头望月。他终是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然注定,而自此刻起,每行一步都是生命的衰减,即便明知大漠之外是刀山火海,他却仍不能不向前看。 唯一令自己欣慰的是,良岫对此尚不知情。临行前不告诉她自己要去见元昊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她已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自己不过是想暗暗护她周全罢了。对于注定要发生的事儿,与其多一个人陪自己担心至死,不若无知无畏,过好剩余的每一日。 苍穹渐渐通透,云霞渐渐露红,又一个清晨将至,又一个白昼如常。荣仁提肩松了松筋骨,翻身跨坐马上,轻喝一声“驾——”,然后便迎着朝阳,向那无可争辩的命运飞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