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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至流火七月,可酷热难捱的白昼仍旧是格外的长。日间街上少有人行,若真是遇上了事儿非得出门不可,任谁也得将脸面身躯捂得严严实实才罢,否则不消片刻,那被晒之处便会泛红发烫,久了还会结出一层焦褐,痛得半点儿也碰不得。    时值黄昏,暑气渐退,夕阳将巍峨绵延的贺兰山脉罩上了一层薄薄金纱。晚风一起,染了色的苍翠枝叶齐齐晃颤、哗哗作响,在寂静无人的山脉间层层回荡。这般场景,竟也能让人生出几□□不由己的沧桑和悲怆。    渐沉的日光缓缓转向,沿着山崖边缘在城外的沙洲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影,而另一侧,有一个整日都躲在背阴处的小小人影也终在夕阳下现了形。她背靠着泥泞的山石,双腿蜷曲着坐在地上,发饰凌乱,面目被晒得红肿失形。而此刻,她正挣扎着抬起一只胳臂欲挡住扑面而至的刺目光芒,可是几番伸手扭腰、左闪右避皆不称愿,终是颓然垂首、双手捂面,嘤嘤嗡嗡地啜泣起来。    “爹……其桑究竟……要……怎么办?”    十九岁的其桑怎么也想不起,在过去这么多年间,是否也曾有过一刻像此刻般,能令自己无助至此境地。纵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闯沙漠几乎九死一生,自己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失却信念食不知味,竟似游魂般惶惶不可终日。    那时不过是怕,怕十八活不下去,怕再也见不到爹和姐姐,而心里越是害怕,便越逼迫自己活着——如果就此死去,便什么也见不到了。而只要自己仍活着,爹就一定会找到自己,如同儿时的千百次躲藏——每每自个儿闯了祸遍寻藏处试图躲避责罚时,爹又何曾令自己如愿过一回?    因为知道身后有爹在,自己才敢无所畏惧地翻过身旁这座大山。爹说过山后头这大漠是吃人的怪物,倘若自己迷了路就连爹也找不回来,于是自己自此便再不靠近这山,也再不回想那大漠。    然后爹说,其桑越发懂事了、虽也淘气,却不如从前莽撞,但凡知道要讨爹欢心,爹便无所牵挂了。可是爹,为何你再也不站在女儿身后了呢?倘若知道懂事了便会失掉你的牵念,女儿宁愿一辈子不懂事、一辈子长不大。没有你的目光女儿寸步难行,是你将女儿从大漠领入尘世,可事到如今你又如何舍得抛下其桑一人,只身赤条条地没入山外那无边无垠的风沙中呢?    低声啜泣终演化作凄切号啕,在山野间幽幽回响。天色越发昏暗,夕阳散成云间的几缕朱霞,眼看着便要落幕无光。月牙被挡在山脊之后,渐暗的穹顶之上只有几颗星辰孤寂地闪着微光。身后的山林一片阴森寂冷,而远处似传来了“嘭、嘭、嘭”敲击声,细碎却清晰,在无人的郊野中显得格外瘆人。可其桑对此却全无知觉,此时此刻,父亲离世的悲痛好像赶走了她胸中所有的恐惧和好奇,她只想毫无顾忌地扯嗓哭喊,任由喉间撕扯干涩,任由泪水划过晒伤的面颊、刺痛一阵阵抑止不得,她都全不在意,甚至引以为傲,就好像自己身上若能多疼一分,心中的悲痛就可减轻一分似的。    ***    其桑之父苏镇山的过世令苏府上下乱作一团。虽说近些年间,千户大人的生命早已在众目睽睽下不断流逝,可真待到油尽灯枯那一日,举家上下仍似天崩地陷般苦楚。    良岫早在几个月前就自甘州快马赶回,于镇山病榻前事必躬亲、不眠不休,虽终无力回天,却也算自问无愧。照料父亲的日子确实辛苦,可这段日子以来良岫却始终心思平和。镇山一向是家中的主心骨,哪怕至笔不能握口不能言的境地,他依旧有种令生活顺当前行的震慑力,甚至比起病前还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譬如自荣仁上表荐锦鹏领了翊卫司训练的职后,良岫的这个哥哥便一改寻常吊儿郎当的做派,许久都不曾闹出过什么乱子,甚至还得了不少赞赏——营中传闻他平易近人,且常有心去发掘些好苗子。良岫本有疑,转念一想却又笑自己偏颇:许是爹的老去让哥哥自觉重责在肩,毕竟家业可不是光靠玩闹便能担得起呢!    不光是锦鹏,就连惯常惹人头疼的其桑竟也变得温顺细致了。在父亲卧床的日子里,她会安静地蹲在药锅旁和小丫头一起扇扇子,常常一蹲便是好几个时辰。若小丫头一喊腿酸她便撵人家去歇着,可自己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炉火,一直到药全熬好直不起身才罢。无事时她也常乖乖坐在良岫身旁,将小脑袋搁在姐姐肩上,面对着爹沉睡的面庞一语不发。偶尔良岫会去寻暇小憩,只留其桑陪伴父亲,而待她归来时多半会听见少女一人絮絮叨叨的低语,或忆着少年旧事,或念着良岫不曾听过的诗词。    时光如河,载着生活之舟缓缓前行,转眼一春又一夏。舟虽沉重,难得的齐心却让这一路无比安宁,无风也无澜。可河再平静仍旧是河,它从不逆行,只是不知不觉地似抽丝剥茧般将镇山残喘的生命从骨骼间抽离,终究一分也不剩,只留下一具无气无力的躯体。    斯人逝,柱梁崩,父不父,子不子。    良岫从未想到,人心竟能变得如此之快。    镇山身故后第三日,锦鹏便自作主张寻了匠人来制棺掘土,这令良岫大为惊诧。临终前镇山曾当面嘱托兄妹三人务必要将他的骨灰撒入大漠深处,锦鹏当时也应允了,怎么才过几日便出尔反尔了?    “别人都是入土为安,我们又何必要让爹受这挫骨扬灰之苦?”对于自己在父亲病榻前的承诺,锦鹏倒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答应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在那种场面下难道你觉得我还该同去爹争论一番不成?”    “我只是觉得我们该满足爹这最后一个心愿罢了。”夏日浓密的树荫下,良岫一身缟素,面目憔悴,眼肿得跟桃儿似的,声音比平常沙哑了不少,“爹在沙场上征战了一辈子,在他心中只有大漠是才最好的归宿。况且这本就是件小事,哥哥又何必为难至此呢?”    “小事?你觉得去大漠深处是件小事?要不苏良岫你去问问你那妹妹,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迷了路究竟算不算一件小事?!”    “原来哥哥是怕入大漠啊……”良岫支着指尖抵在额角轻轻按揉,她的目光有些散乱,可语气却比往常更生硬了些,“如果哥哥不愿去,那良岫去便是了,反正哥哥不识途也还有他人识途……”    话音且未落,锦鹏却如疾风般先一步跨至良岫面前,还未待她回过神来便一把抓起她纤细的手腕,声若擂鼓,目似铜铃:“苏良岫你给我记住了,这里是苏府,爹死了以后作主的人是我苏锦鹏,而不会是你那许将军!”    良岫大吃一惊,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她万万没想到哥哥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争辩的初衷不过是出自帮爹完愿的孝心,而先前提及许将军也不过是因对哥哥的惰性太过气恼而口不择言出言一激。从小到大,她从未想过要同哥哥争些什么,纵然是真有心,也不过是希冀家人家业一切皆安好如初,若自己还能帮得上些什么,且尽力而为便是了。    良岫的脑内似一团乱麻,蜂拥而至的思绪使头疼欲裂的感受又加重了几分,她不想也不能再同锦鹏辩下去了,于是奋力地摇晃起被自己那混蛋哥哥抓住的胳臂,可却似以卵击石,怎么挣也挣不脱。    与此同时,锦鹏却全不在意她的回应,仍旧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别以为你嫁了个将军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他许荣仁算什么将军?向皇上推荐我做个翊卫司的小教头我就该对他感恩戴德了?哼,我知道你定会辩解说他尽力了,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明白,没错,他确实尽力了,他根本就只有这点儿小能耐是不是?像他这种被发配边疆的人在这兴庆府中根本就什么都不是罢,哈哈哈哈!别自欺欺人了,皇上若真是重用他又怎会不召他回来共议朝政……”    “少爷!老爷尸骨尚未寒您就先欺负起小姐来了,这让老爷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受托来寻二人的苏玺甫踏入院子便瞧见这剑拔弩张的场景,她二话没说,先眼疾手快地将良岫从锦鹏手上抢了回来,然后才柳眉倒竖、厉声一言。    锦鹏先是一愣,后瞥见来人是苏玺,也就不再作声了。他大喇喇地掸了掸衣襟,斜睨了二人一眼,鼻中挤出一声闷哼,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院子,像个无事人般回到了烟雾缭绕的灵堂内。    而良岫却腿一软,身子禁不住靠向了背后的粗壮树干。她面色苍白,眉心紧皱,眼含泪光,脑袋无力地垂向一侧。苏玺想扶她进屋坐坐,可她却怎么也不愿挪步。她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重拾爹故去带来的悲伤,可是这一刻,混沌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只有方才锦鹏不停叫嚣着的荣仁、荣仁。    该死,自己方才这么忙忙地找锦鹏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行啊荣仁,这会儿我可不能让你扰了我的心神。    良岫深吸一口气,伸出指节在额角处用力地按了起来,片刻后,她艰难地抬起了头,对着身边一脸关切的苏玺勉强扯了扯嘴角,然后轻声说道:“你可知其桑去了哪儿?关于爹下葬的事儿……不管怎样,我想其桑总还是会站在我这边的罢……”    ***    月至中天,空气越发凉了下去。天色已全黑,却剩满天繁星悬于苍穹,相顾无声却彼此雀跃着照亮了山林夜路。    其桑抱起双臂,将双腿蜷得更紧了些。纵然昼日再酷热,兴庆府的夜却总是凉得不留情面。白天从家里逃出来时其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服,当时她并未多作打算,只是觉得家中香火熏人,而前来祭奠那么多人中却少有出自真心的来客,面上的喧嚣闹忙尽是些都是笑里藏刀攀交情的把戏。此起彼伏的假意寒暄声令人作呕,扰得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地想念父亲、为其祈念,于是干脆逃离那是非之地,寻个清静处好让自己哭个尽兴。    至于自己究竟是如何熬着烈日一路狂奔至城外,又因何来到贺兰山阙,其桑显然是记不起来了。若是知道锦鹏和良岫会在家中闹至那般境地,她兴许不会任性地抛下姐姐只顾自己纵情,自然也不至在此刻饥寒交迫,浑身又痛又无力。    泪尽落郁尽散后,铺天盖地的倦意骤然袭来,而先前被悲伤挡在身外的寒意亦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薄衣的抵挡,和着夜风在日间被晒伤的皮肤上“呼呼呼”地刻下又痛又凉的侵袭。半日不曾进食的胃肠此时已绞得生疼,其桑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口水,可却发现这除了能扯出喉间的又一阵疼痛外,于果腹解渴并无半点用场。    她弯下腰伸出手,在黑暗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阵,可却并未遇上诸如野果野菜之类的意外惊喜。少女只得苦笑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着膝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试图用这新鲜的压迫感来尽可能抵御一阵那些想躲也躲不掉的旧伤痛。其桑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要回家才对,就算是不情不愿也总比比横尸在这荒郊野外强。只是这会儿离家已这么远,来时脚底生风贪图远走的快意,应在此刻只能说是作茧自缚了。也不知家里有没有人会来寻自己……倘若十八还在就好了,倘若爹还在……    其桑的鼻尖又涌起了一阵熟悉的酸涩,可这回她却深吸一口气,将呼之欲出的泪水含在了眼中。姐姐在家定是急坏了罢,爹的事儿已够令人操心了,自己非但帮不上忙还给她添堵,别说姐姐,纵是由自己这么一想也觉得该恨透自己了。    这个念头令她浑身忽一激灵,霎时便醒过了神。于是她费力地攀住山石直起身来,使劲儿跺了跺早已麻木的腿,与此同时,远处似也传来了同样有节律的回应。少女扶墙前行、一步一顿,一边艰难地挪移着步伐,一边默数着散开在夜幕中一下又一下的回声,就好像这样便能令自己忽视掉心底那些星星之火般的疑惑和恐惧。    咦?那些声音好像并不是自己脚步的回声?    待其桑离开了山脚下,她便渐渐意识到方才听见的声音与自己并无甚关联。空旷的郊野上,每个微小的动静皆无可遁逃,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那个声音时断时续,就好像是什么重物一次又一次落到地上的沉闷。其桑循声又前行片刻、似乎就快到近旁时,撞击声却戛然而止。月牙悄悄藏进云层,天地重归一片宁静,就好像这千百年间此处从来不曾有过声息。    突如其来的寂静仿佛一阵疾风,无情地吹灭了那缕引领少女走出绝望丛林的萤火。枝枝蔓蔓的惶恐从她心底攀缘而上,就快要将她的咽喉缠紧,将她的天灵拧碎。酸软的膝已经无力承受内心的沉重,不过稍一松懈,她便重重地跪落于地。    我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其桑的掌上膝头扎进了不少细碎却尖锐的沙石,可是此刻她却一点儿也不觉疼。她呆呆地望向前方看不清轮廓的巨大黑影,心口“咚咚咚”直跳,直到月牙儿从云后露出了脸、月光慷慨地洒满大地,其桑却忽地站起身来,拼着最后一分力气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    那儿是个大土堆,所以方才自己听见的一定是铲土声!有铲土声便有人,有人自己就不会死……爹,一定是你在天上保佑女儿,对不对?    土堆附近并无人影,只有一个向下掘进的洞口。洞口约一丈见方,从上往下只能瞧见几个歪歪扭扭的阶梯。其桑扯着嗓子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应,她迟疑了片刻,心想着自己再等下去不是饿死便是冻死,不如下去找找,兴许能看见在里头干活的匠人,然后讨要到一点水食呢?    一走进洞中,其桑便知道自己做对了。洞里比外头暖和不少,虽然四处一片漆黑,但每隔一段路便有一根蜡烛悬于壁上引路。她扶着墙边走边喊,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只是觉得越往深处空气越浑浊。待她自觉胸闷欲回到地面喘口气时,猛一转身,没看到洞口却见长长一排烛火,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其桑并不知晓,方才因她太过心急只顾着寻人迹,故错过了土堆旁立着的一座小石碑。小石碑上有八个字:王陵要地,擅入者死。    而此时此刻于地下,巨大的恐惧感已擭住了其桑的心,将她团团围住,让她插翅难飞。早已透支的双腿再也无法站立,她倚着墙滑到了地上,直喘粗气,头疼欲裂,眼神也越发模糊。迷离间,她仿佛看见墙上静止的烛火纷纷摇曳了起来,突然一道强光袭来,天地间是一阵令人晕眩的旋转。然后,她便眼前一黑,自此再无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