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楚教授说过的那些,我对这位芳邻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极少地在楼梯上遇到她。她穿着极不显眼,长相也普通到扔进人海就不容易捞出来。一看即知她的年龄比我大,大多少不能确定,想必不到十岁。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印象,估计她的生活很规律,而且多半是早睡早起,因为我从未在晚归时遇到对面的卫生间还亮着灯的情况,被迫早早起床参加排练的时候倒是总见那温暖的黄光亮着。
那天我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演出,以精疲力竭的状态回到了家,打算好好睡一觉使自己恢复体力与精力,那是夏天,天黑的晚。在卫生间洗漱时,我听到了仿佛就在身边不远处的尖叫——正是芬芳所为,她的样子可谓大惊失色,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右手里攥着一个充气梳子,两只手握拳堵在自己嘴边,而尖叫声仍然从她口中源源不断闯出来。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倒挂在她那边窗框上的一只蝙蝠,黑漆漆的,是那种女孩子看见了就会尖叫的样子。
我的初衷大约是想让她闭嘴,但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501的门外,我敲门,她放我进去,我拿起扫帚去她的卫生间对付那无辜的蝙蝠,她抓着我的胳膊躲在我的身后。我嫌她掣肘,她十分乖巧地抽身躲回了墙后——蝙蝠一拍翅膀飞走时我才明白,她是想陪着我来着。
麻烦顺利解决,我放下扫帚准备回去,她不住地道谢,脸上却还是惊魂甫定、欲哭无泪的表情。我叫她早点休息,其实是我自己想休息了。路过她的阳台,在昏暗的光线下很不真切地扫了一眼,终于知道我屋里那些时不时变换的香味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是一片小小的花园——距离我仅一墙之隔而已。
回到家,发现刚刚赶走的蝙蝠钻进了我的客厅,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甚至傻兮兮地撞到了墙上“咚咚”响。回想起小时候听哥哥讲过蝙蝠超声波的工作原理,想必这家伙现在既无比难受又无比郁闷——如果有思想的话,可能会埋汰自己“我这声呐难道是地摊货吗?!”
我叹了口气,关上卫生间的窗户,费了半天功夫把迷路的蝙蝠从阳台赶出去了。要是它又跑去邻居的阳台上了,可不能怪我咯。谁让她种那么多花呢?小动物终归还是更喜欢有植物的地方嘛。
以此“大惊小怪”为起点,芬芳与我热络起来。她先是送了一盆花给我,叫天竺葵还是什么的,花倒是好看,就是花瓣掉得到处都是。往后,以“教我养花”和“借书还书”——其实我真没有多少书,反倒是她有一整书架的书,还在不停地往回搬。所谓的“借书还书”几乎总是她热情地把最近读到的好书塞进了我的手里。想起来倒是要感谢她,我已中断多年的阅读的习惯,就这样被找回来了——为理由,芬芳频频出现在我家,我想,十有九,我也成了她在这个城市里的慰藉吧。世界这么大,谁不需要点慰藉呢?
虽然“大惊小怪”本身是我嫌弃的,但是熟悉了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这个小姐姐的。正如楚教授猜测的,她在附近的小学当老师。关于她自己的经历,她说的不多,不过我很快拼凑出了她曾经工作,恋爱后和前男友[2]一起考研离开这些事情。她虽然在提起前男友时仍有些许不自在的神情,但绝不肯否定前男友曾在她的开启新生活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这一点。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是她的一句口头禅,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是她的前男友教会她的。
“想做什么就做,不会做就去学”——这也是那位我从来未曾谋面过的男士爱说的。
至于芬芳本人,我倒觉得她是个睿智的诗人。
比如,她说:“在这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蜜蜂得飞了多久才到我的小阳台上来哟!花呀,你们拿出最好的蜜来招待它们吧!猫呀,你快收起你的利爪!”
比如,她说:“向日葵喜欢太阳,风雨兰喜欢风雨,植物还挺有主见的嘛。”
比如,她又说:“我在北阳台养花种菜,长出来的植物无非高点、瘦点、节间距大一点——并没有哪一位因为光照不足就不开花不结果子了。就好像,穷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也是会结婚生孩子的一样。”
有一次,我见她眉头紧锁,以为她遇到了棘手的难题,结果她说:“为什么从来都说‘养花种菜’或者“种花”,却没有谁说‘养菜’呢?花的级别接近孩子和小猫小狗,可以‘养’,那么菜呢?菜就不配被‘养’吗?”
好吧,我承认即使到了现在想起她的这些“名言”,我还是忍俊不禁。
说起芬芳,必然得说说她的猫,身躯庞大的长毛奶牛猫,名字叫银耳,平时的爱好只有吃饭睡觉,才仅仅是第三次来我家,芬芳就把它也抱过来了。猫也毫不客气,径自跳上了我的床呼呼大睡。
如此这般,叫芬芳的女孩自称着“姐姐”闯进了我的生活,和她的大胖猫一起。我本就为数不多的闲暇被他们占据得满满当当的,就好像我的内心也变得充实了似的。我没什么时间思念光了,也没什么时间为楚红姐姐的事情烦恼了。
芬芳小姐姐,在往后的岁月里还和我保持着联系,不多不少。前面提到过一位劝我养猫的友人,明眼的读者——如果真有读者的话——一定马上猜到就是这位爱猫的芬芳小姐姐了。当然,时间不停,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小姐姐”里的那个“小”字不知不觉就不见了。
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有一种这样的想法。譬如我们的内心是一片草地,每产生一个烦恼,就种下了一棵树苗。树苗自然会一天天长大,而开花结果之后,也有可能缓慢地孕育出许许多多新的小树苗出来——放着不管,迟早草原要变成森林。然而,森林不好吗?为什么就非得是草原呢?森林的生物结构更复杂,生物多样性更丰富,因而稳定性也越强,对吧?森林有什么不好的呢?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比之草原,森林唯一的不好之处就在于你无法一眼看穿它,你无法透过森林看见站在另一侧的那个人。
我曾经,有段时间,在我和楚红姐姐之间种起了森林。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一定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但是,因为楚教授,这后面的故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1]是同作者另一本小说《从前的我为何死去的主人公。这里的故事发生在《从前的我为何死去之后。
[2]这位前男友,名字叫作“陈木”,是同作者的另一本小说《寻找车美人里的主人公,在《从前的我为何死去中结尾处亦有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