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女人最可怕,一种是前女友,另一种是前妻——然而这两种女人都是男人造就的。这句话不是我自己原创的,但是,我的脑袋里面,不知道于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被塞进来了这样的一句话,且根深蒂固地驻扎下来了。
楚红姐姐,是某个男人的前妻,而且,她还带着与这个男人生下的两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还不确定,但就安全座椅上摆放着的粉红色kitty猫毛绒玩具来看,其中至少应该有一个女孩——一起生活。
我面临着苦恼,仿佛我的眼前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不明成分的“河水”在其中咆哮、张扬、大笑而过,仿佛无数张脸孔隔岸观火般看笑话似的看着我,更仿佛已经看穿我、知道我迟早会一步踏空落入河中。
这是芸芸众生的河,我想,我终究也要接受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并不独特的一个这现实,我逃不掉,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完美的、可以被我视为偶像的人是不存在的。难道不是吗?我曾那样以我的哥哥为骄傲——他走下神坛了;我曾那样珍视我的光,为其马首是瞻——她坠落了。现如今,我多么想从这位楚红姐姐身上看到清白干净地活下去的可能性——但那失败的婚姻,那作为证据无法被抹掉的两个孩子……我还能指望什么呢?
从生到死,我想,不过就是这样的过程,你也许曾经觉得自己不平凡,曾经想做出一番唯独自己才能成就的事业出来。但是,你终究是要被现实击败的,你终究是只能接受自己的平凡的。哪有什么清新脱俗的存在?清新脱俗的只是一面,但生活永远有无数个面需要你去应对。有些人有过追求不同的过程,有些人甚至没有,我只不过是前者。但不管怎样,最后,我们所有人都会以平凡的姿态接受自己重新回到出生之前的状态里去。
这也许就是命,每个人的命都如此,所谓卓越,无非是短暂的一面,生活的全貌已被命限制死了——是平凡。
我在认命与不愿意承认自己认命了之间徘徊。我意识到我不该,把所有的希望完全地押在楚红姐姐一个人的身上——这是自我第一次见到她之后就不由自主这么做了的。同时,我也想到,我不该仅仅因为失败的婚姻和孩子的存在就完全地把她否认掉。我回想起了她在其他方面留给我的深刻的印象,回想起了她的谈吐和言行举止。尤其是,她在那副让我心动的画前的体贴。这样一个在这许多方面都让我心向神往的人,是不应该被这么容易地一票否决的。
我的思想,在两种可能的做法之间反复地争执,较之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激烈,但我得不出一个令自己也完全信服的结论来。
我需要做点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我会把自己逼疯的——这些激烈的思考总是以对光的思念作为结尾。在过去了一年多以后,在我以为已经放下了光可以开始新生活之后,我却又那么地想念起我的光来!我多想念纯洁无瑕——即便只是存在于我的记忆中的,因为我自动地把后面的不愉快抹掉了——的她,与我的光相比,楚红姐姐毋庸置疑是有瑕疵的。
恰好那时,老师来问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是否可以恢复演出活动了。我于是,抓紧了这个机会,重新投身到忙忙碌碌的排练与表演之中去了。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越闲,就越没有事情做。越忙呢?排队等着你去做的事情也就越多。我收到的演出邀请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到了接近于以往最高峰的水平,而强打着精神投入其中自然再不会给我任何空闲时间考虑楚红姐姐的事情。是的,也许深夜终于得以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想起她,会忍不住拿她去和我的光比较,可是,疲劳很快就会抓住我,拖着我的胳臂、我的腿脚把我拽进深深的睡眠之中。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阶段,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大约看到的是,我已经完全从失去光的苦痛中走出来了——无论是谁,内心的挣扎都只在自己的心中,旁人所能看见的唯有平静的、一如往常的皮囊而已。
那段时间,哥哥来看过我一次,是出差经过我所在的城市,特意抽了半天时间出来见我。哥哥已经成了最寻常的那种哥哥,表达关心的方式无非带妹妹去吃饭、给妹妹零花钱,经由哥哥之口知道了一些亲戚朋友的事情,也隐约拼凑出了一些他自己的小家庭的事情——就像很多年前听哥哥讲故事一样,虽然生动有趣,但大抵是离自己很遥远、与自己几乎没关系的事情。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仿佛从哥哥身上看到了妈妈的身影,这是第一次,但也理所当然——他是她的儿子嘛。要在以前,我也许还要幻灭一次,但这时已无所谓了。大言不惭地说来,彼时才二十出头的我,已经自认为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了。
楚红姐姐的事情,我自然没有透露给哥哥。说没有透露也是不严谨的,我略微讲述了受到楼里一位退休老教授的邀请去他家吃饭的事情,提到了他掌厨的女儿。至于去楚红姐姐的画廊参观的事情,则只字未提。我知道哥哥需要一些关于我的“新消息”报告给爸爸妈妈,我有义务供给他。这故事为我含糊不清地贴上了“受欢迎”的标签,况且“老教授”三个字也相当有分量。总之,哥哥的反应如我所预料的,十分欣喜。甚至少不得自夸几句他当时找到我现在所住的房子时是怎么一眼就看上了它,夸赞它具有对我很好的气场——不是我爱听的话,但我已能够笑着听下去了。
另一方面,他更关注的,是我是否在礼仪方面表现得完美无瑕——对于我们家并不是书香门第这一点,我妈妈是很介怀的,而这一点如今在我哥哥身上也清晰可见了。我隐约知道一些哥哥在新婚生活中由于这出身问题而少不得被岳父母挑剔的细节,当然都是我妈妈在碎碎念中报告给我的。与这有关的一切,当然不可能让我变得更喜欢哥哥。
如果说到那次的探亲中哥哥告诉我的最重要的事情,我想只有一件,即我的嫂子怀孕了。对此,哥哥既有欣喜也有担忧——欣喜是他的嘴上说的,担忧是我从他的神情中解读出来的从小就当哥哥的跟屁虫,在这方面我自然功力深厚。我有我自己的烦恼,况且一如所有处在烦恼中的人一样觉得自己的烦恼是天底下最无解的那个,我无暇理会哥哥的担忧所为何事,由着他装模作样仿佛有多期待一般滔滔不绝,讲述他们为布置婴儿房做出的努力,讲述他们如何在胎教方面用心良苦。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个孩子,这个他会叫我“姑姑”、而我却对他即将出生的消息表现冷淡的孩子,在很多年之后成了整个家族里面最亲近我的一个。
想一想啊,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要知道,我哥哥新家所在的城市就是我嫂子的老家所在的城市,那里有这孩子母系方面盘根错节的许多亲戚,有舅舅、有姨妈,自然也有舅妈、有姨夫,还有许多堂的、表的亲戚,简直多到头皮发麻。我从小就知道,因为主要是由妈妈在维系着与亲戚之间的关系,所以世界上大多数孩子都是同妈妈的亲戚关系更密切些。看我的姑姑们就知道,而我们家之所以是个意外,完全是因为我妈妈的背井离乡、单身赴任,要知道这种情况在我嫂子身上可是完全不存在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哥哥像是“入赘”进了我嫂子家,失去了包括话语权在内的许多权利。
虽然我是那孩子唯一的至亲的姑妈,但作为姑妈的我并不尽职尽责,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不怎么把那孩子放在眼里。哥哥已经离我远去,早就失去了他的光芒,而成为了人海茫茫中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对于这孩子,我甚至是天然地带着失望与疏远的。甚至有时候,带着这样的错误的想法冤枉他,仿佛是——因为他在冥冥之中想要出生这件事情,我哥哥才被从云上拉入灰尘里面的。这种奇怪的想法,我亦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对另外的任何一个人说起过。现在,这是我第一次将这种想法以语言文字的形式明白无误的表达出来。大约所有的孩子,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存在吧,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由基因驾驶的“机器人”,而基因,几乎只关心繁殖着一件事情——孩子,就是它们一代又一代的终极目标。
可是后来,就这个我甚至不怎么喜欢的孩子,是什么使他靠近我、亲近我呢?血缘关系果真有这样神奇的作用吗?如果是血缘的关系,是否本质上亦是有着相似性的基因的彼此的好感呢?这太复杂了,我一直不明白,只能认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但是世界上所有“后来的事情”都有根,我没有大智慧,不能将关于我的一切条分缕析到清楚明白,但回顾过往,又每每发现“原来如此”和“就该这样”之处。以故作的超脱写作我眼前的文字大约不乏令人生厌的语气,但这是我的人生,想怎么阐述它终归是我的自由。
写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并非那时二十岁的我想了那么多事。那时的我每天所想的,不可能是我眼下正在写的这些,况且,也还不知情。以六十余岁的我来写这些则正合适,看的多了,不会大惊小怪。
在那段时间里,除了顺道来看我的哥哥,我还交到了新朋友。
她的名字叫芬芳[1],就是住在我家隔壁501室的那个女孩,也就是楚教授第一次同我讲许多话时提到的那个女孩。我们的第一次接触,即是源自以端庄淑女自居的我总是刻意避免的“大惊小怪”。
首先该介绍一下我们这座房子的神奇结构了。从单元楼上去,每层有两个房门,房门面对面地站着,遥遥相望。站在上行楼梯一侧的是“X01”而站在下行楼梯一侧的是“X02”,我的小屋位于5楼,算是顶楼,再往上还有楼梯经由一扇木头的小门到达楼顶——我可以踩在我日日生活的空间的顶上。
以501与502为例,虽然门认认真真地开得那么远,但其实距离远比想象的近得多。共用很大的一面墙不说,最重要的是,两个浴室的窗户是相对而开的,虽然各有铁栅栏,但距离绝不超过一米——这是设计时为了铺陈水管的方便而投机取巧的可恶之处,带来了许多的不便与内心的不快。
与芬芳的第一次见面恰在这种令人不快的环境之中,起因也是令人不快的“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