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红姐姐第一次对我说很长的话,是在医院的长椅上。我的手被她攥在手心里,她让我靠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休息。实际上,我根本睡不着。她也知道我睡不着,温声细语地告诉我闭目养神也是好的。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的耳朵里渐渐涌进了以第三个人绝对听不到的音量讲述的故事。
这是在抢救室的外面,楚教授正在那边与生命的必然结局周旋。
这个情形是这样发生的。
那天下着雨,周六,小街上几乎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我可能在前一天夜里着了凉,有点低烧。我扒拉出了家里的药箱,却发现里面的感冒药已经过期了。外加,冰箱里也没有食物了。所以早上,我强打着精神准备出门去街上采购了些食物和药物——这显然是独居生活最不好的一点,即便病了你还得自己照顾自己。每到这种时候,独居的人就会渴望拥有一段住在一起的亲密关系,我也不例外。
沿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小街往回走的时候,远远看见单元楼门外地上有个白衣黑裤蜷缩在地的人形,吓得我一下子心脏就跳到了嗓子眼。我想了想,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才看清楚是楚教授。我更加慌了神,因为怎么推他都不醒。慌乱之中想起了楚红姐姐,于是给她拨了过去。再往后的事情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似乎叫救护车之类的事情都不是我做的。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急诊室门口,手已经被楚红姐姐攥在手心里了。而我的包里,竟然也装上了几样感冒药,还都拆封了。把它们吃下去了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该让你回去的,但是我眼下走不开,实在没法送你。你的热度还没有退,我又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所以,委屈你先在这里陪着我吧。”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分明感到她手心里津津的汗气。
我点头,乖乖地不动,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我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敢全靠上去,怕压得她太辛苦。“不碍事的,我这边有扶手。”她仿佛能觉察到我的心思,轻轻地说着,并伸出手摸摸我的脸颊,帮我理了理头发。
“闭上眼睛吧,闭目养神也好。”她的话对我有魔力,我的身体不问过我就乖乖招办了。
静下来之后,听到她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十分沉稳有力。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连她的心跳声都觉得格外可爱——我这样想。
一忽儿之间,仿佛真有点睡着了,但是脑袋里面灵光一闪,出现一个画面,穿着粉红色雨衣的孩子拿着蓝色的园艺铁铲正在拼命地砍一棵芋头的叶子,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绿色芋头叶子的伤口上,你疼吗?疼吗?吗?
我惊醒过来。
“不碍事的,别怕!”楚红姐姐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以那接触的地方为中心,不可思议的温暖的力量向周边蔓延而去。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很怕黑。我不敢一个人待在漆黑的空间里,如果半夜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也会一下子大哭大闹起来。”楚红姐姐突然小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起了“悄悄话”,暖暖的气息轻拂着我的脖颈。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当一个好听众。
“为什么会害怕黑暗呢?难道黑暗中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吗?开着灯的时候,房间里的一切都乖乖地站着,难道关了灯就会变成面目狰狞的样子吗?还是说,关了灯之后,就会有奇奇怪怪的东西钻进房间里来呢?——我爸爸当时这样跟我说。
他试图牵着我的手在关上了灯的房间里走动,他把我的手放在那些家具呀玩具呀的身上,让我知道它们还是它们原来的样子。
在为我关上房间里的灯之前,他再三确认,并且向我强调窗户已经关严实了,房门等他一会儿出去也会关严实——不管是谁,也别想趁着黑暗溜进来。我提出抗议说床底下和柜子里有可能爬出什么东西来,他也一本正经地检查了,并且再三地拍着胸脯保证‘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为了让我不害怕黑暗,他把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可是这一点儿用都没有,关上了灯,我还是哭还是闹。为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就是心里毛毛的,总觉得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总觉得有什么正在朝我靠近,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而且,在黑暗中,即使睁着眼睛我也看不见。我害怕极了,仿佛知道那个什么,或许有好多个,或许就藏在我的不会在黑暗中变身的桌椅与玩偶后面——要是桌椅与玩偶会变身,说不定还会阻挡一下那些什么。
爸爸没辙儿了,每晚睡前将他的外套脱下来盖在我的被子上面,信誓旦旦地说会起到保护我的作用。我又不傻,只消给想象中的那个什么长出手来,让它学会了揭外套、掀被子的技能。这样一来,我失去了最后的庇护所,更是屡屡在深夜尖叫着醒来了。
最后爸爸无计可施,答应我去大房间和妈妈一起睡,而他自己搬进了小房间,睡在了我的小床上。哼哼,这下我可再也不害怕了。”
这意想不到的结局让我忍俊不禁,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个父女俩“斗智斗勇”的故事呢,我一个没留神,笑了。
笑了就好办了,笑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能让一切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似的。
再往后,她继续给我讲故事,仍旧是她自己的故事不像很多年前哥哥讲故事,哥哥讲的都是书上读来了奇闻怪谈,别人的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楚红姐姐和楚教授的故事,是一个已到中年的女儿对自己的爸爸的追思。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也很不厚道的体验,故事的当事人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生死未卜,而我们却在这边讲着、听着那些对他来说有点“丢脸”的小故事。
除了第一个故事印象深刻之外,其余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是让我无比郁闷的事情,生活不是写小说,不能随意地胡诌。虽然要想编我多多少少还能编出几个类似的故事,但那不是楚教授和女儿的故事,我不能胡说。我要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想不起来了,承认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对吧?。
在那长椅上坐了许久许久,也许只有几个小时,但感觉比十几个小时还要长,总之耳边与脑内的世界并不与外面的世界相一致,但也不冲突。我的身体好像有一层无比强悍的膜,将楚红姐姐所讲述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相隔开。
再醒过来时是在黑暗中,我隐约知道我已经在自己的家里了,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身边躺着楚红姐姐。我想她也累了,在安顿好爸爸之后,送我回家,径自脱掉了外衣钻进了我的被窝里。这就是身为女人的好处。
虽然是夜里,但透过窗帘照进来的路灯光还是月光让我能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她离我那么近,仿佛梦一样。我将自己尽量朝她蠕动过去,厚着脸皮钻进了她的怀里。还好她睡着了,还好现在是晚上,她看不见我的脸红,也听不到我心脏的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