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股子说不清是醇香还是清香的味道,直钻鼻间。 季禹鸣素喜贪杯,号称千杯不醉,一闻便知是酒。 打开盒子,一只白玉瓶子悄立其中,待倒入杯中,淡淡的粉色,清透纯净,一看便是好酒。 季禹鸣并不急着喝,端起酒杯,一闻,再闻,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是何酒?” 圭叔也是个酒虫,酒香绕鼻,更觉心痒难耐:“侯爷,这口酒赏了老奴吧。老奴喝遍天下,还不曾见过这酒,也不知是何物酿造而成。” “何人所送?” 元曾忙不迭上前:“就是刚才那位姑娘。” “见。” 季禹鸣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里面荡漾出一小圈的涟漪。他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还是揣着几份不尽信。 果子也能酿出如此滋味?是石榴? 姜嫀跟着侍女进了季侯府,只见雕梁画栋,临湖水榭,绿树成荫,山石之间,百花争艳。穿过长长的走廊,她的心里满满地七上八下。 上一世,自己只在赵岐来绥州的时候,远远地见过这位侯爷季禹鸣一面。季禹鸣是当今皇贵妃的亲侄子,正宗的皇亲国戚。据说他少年将才,年纪轻轻便有军功,封为淮安侯,朝中根基稳固,令人闻风丧胆。可惜天妒英才,一场意外让季禹鸣患上了腿疾,行走不便。 绥州地处南,气候温暖,最适合养病。放眼整个绥州,也就只有这位侯爷能与世子爷抗衡。 上一世,她嫁给赵岐之后,隐约听说有位名医治好了季侯爷的腿疾。她要做的就是赶在名医之前,缓解季侯爷的病痛,然后图之。 绕过假山,有一小院子,上书“竹篁里”,南墙高耸,墙上藤草作画,植有成片竹丛,配湖石数峰,郁郁葱葱。一石桌数凳,有一男子坐在轮椅上,侧对着她。虽是坐着,仍能感受到男子的挺拔与颀长。许是长久病着,他的脸色有些白皙,但浓眉之下,掩不住的清俊。 姜嫀按下心中的紧张,依规依矩地行了一礼:“民女姜嫀见过侯爷。” 季禹鸣这才抬头打量了她一眼,一袭最简单不过的素雪绣花薄绢裙,肤白如雪,星眼柳眉,仿佛新雨过后,一株沾着雨露的梨花。 可惜美则美矣,看起来就不像是个大夫,倒像是个献宝的。 “这是什么酒?”季禹鸣收回目光,淡淡地问道。 姜嫀见他左手拇指上戴着一只碧玉扳指,流光溢溢,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民女先给侯爷诊脉吧。” 季禹鸣指了指桌上搁置的酒杯,声音犹如冬日里的寒石:“不必了,你只须告诉我,这是何物所酿。” 没想到直接遭到拒绝,姜嫀一时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季禹鸣显然是不尽信的,上位者的威仪在他的不愠不火中轻轻散开。 他好酒是有名气的,对这酒有兴趣,也是意料之中。可是自己一旦说出来,只怕便会被下逐客令。 失了这机会,自己只会万劫不复。 想到这,姜嫀咽了咽唾沫,尽量让自己笑起来自然点:“等诊完脉,便告知侯爷。” 季禹鸣着实有些恼了,眉头一皱:“姑娘客气了,本侯说了,不必了。” 这女子空长着一副好样貌,可举手投足间努力隐藏的紧张与一般女子无异,哪里看起来像郎中,更像是蒙古大夫。 只怕是财迷心窍,敢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姜嫀怔了怔,季禹鸣的眸光里的不置信、轻蔑一览无余,嘴上说着客气,可那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姑娘若不肯相告,那便请回吧。元曾,去取十两银子,送客。”季禹鸣已觉无趣,这酒不知也罢。 他慢慢转动轮椅,便打算离开。 姜嫀见他要走,心里一急,当下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突然上前。 季禹鸣目瞪口呆地看着原先还有些小局促的姜嫀,出其不意地扣住了自己的手,然后搭脉。 这般胆大的女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季禹鸣眸中闪过一丝阴霾,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嫀理也不理他,只顾细心诊脉。 年少的时候,母亲曾教过自己诊脉和酿酒之术,可惜上一世,自己天真,幻想着做了世子妃,养尊处优,后来慢慢地就荒废了。 幸好,这一世,根基尚在。 季禹鸣恼羞成怒,再也忍不住冲着同样被吓得呆若木鸡的元圭二人喝道:“你们杵着做什么?” 元曾这才反应过来,刚上前一步,姜嫀已放开季禹鸣,转身问他:“你家侯爷可是在寒凉时腿疾更甚?” 元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天气一转凉,侯爷的膝盖便会钻心地痛。” 姜嫀点点头,果然与自己所学所料相同。 她重新站回到季禹鸣面前,见他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先前那些紧张一下便去了九霄云外,她像没事人一样朝季禹鸣笑道:“请侯爷伸一下舌头。” 季禹鸣气得七窍早生烟了,这女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对他动手,不由握紧了拳头,高声道:“圭叔,送客。” “姜姑娘,请回吧。”圭叔一脸的为难。 一方面这姑娘送来的酒奇香,还有胆性,叫他刮目相看,另一方面,别说是他家侯爷,就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女子能治好侯爷的腿疾。 哪有长得这么漂亮的大夫,就算有,只怕早就被人收入房中了。 “圭叔,难道连你也不想试试我的独门秘方吗?”姜嫀极客气地朝圭叔行了一礼,温然含笑。 圭叔被她这一明晃晃的笑,不由讪了口:“这,这……” 姜嫀见季禹鸣不肯配合,便自己伸出了舌头,作了个示范动作:“侯爷,让我再看一下舌苔便成。” 这动作,落在季禹鸣眼里,俏皮又不失可爱,若说刚进来时她像一株拘谨的含羞草,眼下却成了初绽的花蕾。 季禹鸣满腹的气恼便怎么也发作不出,将头别过一边,心里想着,这女子如此厚脸皮,自己一声不吭,看她还能使什么法子。 下一秒,他的脖子上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下意识便张开了嘴。 “舌苔薄白,脉弦紧,乃寒湿痹阻证。”姜嫀作了判断,然后放开了自己的手。 “滚……”季禹鸣原本苍白的面庞,有了些许潮红,他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猛拍椅扶,怒吼而出。 这女人,岂有此理,为了看舌苔,居然掐他脖子。 姜嫀充耳不闻,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玉瓶子,递到暴跳如雷的季禹鸣面前,但她一想,极快地又收了回去,转身交给了再一次瞠目咋舌的元曾,吩咐道:“侯爷若膝盖再疼,直接用这药酒擦。”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季禹鸣恨得咬牙,不断地敲着椅扶。如果他能站起来,一定会掐断那女人细白的脖子。 姜嫀依然当没听到、没看到一般,行了一礼:“侯爷若是想通了,可派人前去涂老豆酒坊。” “滚,滚,本侯不需要你这庸医。” 元曾和圭叔相视对望,一时相顾无语。 圭叔摸了摸新长出来的胡渣,暗道,他家侯爷不是这样的。未生病前,惊才风逸。生病后,虽也消沉,对外人不算热络,但至少还算儒雅有礼。这姑娘好生本事,竟能让他们侯爷如此失态。 捏着黄玉瓶子的元曾却暗叹可惜,这么标致的姑娘,侯爷的宝贝小弟还是不争气啊。 出了季侯府,姜嫀靠在门口的一只石狮子上喘息,只觉得冷汗潸潸,忍不住拍了拍胸膛。 今天她的举止过于猖狂了,可是不孤注一掷,她连把黄玉瓶子留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还没有答应,但至少还留一丝希冀。未了,姜嫀不免有些腹诽,这季侯爷看起来怎么有点敬酒不吃喜欢吃罚酒呀。 但腹诽之后,还是暗暗庆幸,这季侯爷虽然有些脾气,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要不然自己的小命早没了。 栖霞苑里有一株木芙蓉,枝繁叶茂。正值秋日晚霞沉沉,一朵又一朵细嫩玫红的花,藏不住快乐似的,从院墙探出头来。 姜嫀远远地便瞧见了,想着坠儿胆子大,晚些时候让她去剪几株花来,插在花瓶里,定能惹来一屋子明媚。 人生不易,要谋路,也得尽欢呐。 这么想着,姜嫀长长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踏进了自己的院子里,却被唬了一跳。 不知何时,院子里挤满了人。陶氏和姜萱若坐在黄梨花木椅上,磕着瓜子喝着茶,好不悠闲。翠桃拿着小鞭子,正一下一下抽打着跪在地上的坠儿。 坠儿咬紧牙关,愣是没发出声响,可身上已是血痕斑斑。 姜嫀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全身血液一股子全沸腾起来,直把她娇好的面容煞成铁青。 她想也不想,直冲上去,出其不意地夺过翠桃手中的鞭子,毫不客气地“啪啪”两下抽了回去。 翠桃痛得哇哇大叫,却在看清是姜嫀之后,惊恐地叫了一声“二小姐”。 陶氏和姜萱若端着手里的茶,一动也不敢动,嘴里的瓜子怎么也嚼不下去了。 尤其是陶氏简直懵了,若儿说姜嫀变得不好欺负了,她本来还不信。可是眼下这情形,姜嫀这死丫头一改往常的柔柔弱弱,手执软鞭,怨恨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这样的眼神,让陶氏极为不舒服,她将嘴里的瓜子往地上一吐,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敲在案几上,大声道:“姜嫀,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嫀收紧了手中的鞭子,冷笑道:“二娘,这话应该问你吧。” 一句“二娘”,让陶氏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仿佛在嘲笑她那永不能磨灭的妾出身。 “你屋子里养了鬼迷心窍的奴婢,难道我这个当家的还不能管一管吗?” “二娘恐怕搞错了吧?我屋子里的人出了事,我自会教训,哪里敢劳驾二娘亲自动手,”姜嫀瞧了一眼慢慢站起来的坠儿,那些鲜红的血色让她的眸色更冷了几分,四下张望,微微皱了眉,“怀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