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制住的丫鬟如牛一般扳动挣扎起来,却哪里是御前侍卫的对手,纤弱的背上狠狠遭了一脚就扑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她的一边脸被按着贴在地上,只看得见何怜的影子越压越浓,却不动许久,自个儿也一点痛感都没有,再过一会儿子,竟是纷纷落下一段段发丝来,在地上堆成了一小个丘堆。 “大齐的女儿视自己的头发如命,如今我依皇命除掉你,断了你的发,你回去后是寻死觅活还是为了父母与所爱继续活下去,凭你定夺。”何怜一边毫不手软地一刀刀剪着一边道,语气毫无刻意曲解圣旨的恐惧。那婢子听见,一下子又泪如泉涌的哭起来,浑身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颤抖。 何怜笑得一脸不正经,方才脸上的苍白也渐渐被红润取代。最后一剪子下去后还东瞅西转地好好瞧了瞧自己的作品。还不错嘛,她何怜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放到宫外也决计是饿不死的! 那女婢本来及腰的长发豁地只剩下短短及耳的长度,心里又悲愤又庆幸。她方才被居圣宫总管太监拖拽拉扯的时候已是看见了,被她恶语相向的女子和明黄缎衣的皇帝执手并肩,赫然是宫里的主子,以下犯上,当是死罪。如今保住了命,心头万般庆幸,却还有些惊魂未定着,颤巍巍着声儿道:“奴婢谢娘娘,奴婢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何怜瞧她还是个小丫头的稚嫩面孔,想起自己在她这个年纪干的事儿更是令人发指,忽的被逗笑了开,道:“长个记性就好,小小年纪说些话比恶毒的老妈子还难听,也不知道是谁教你的。”,瞧见哭得不可自抑的人抖得更厉害了,方才反应过来,咳了声道:“我不是在指桑骂槐你家小姐,我只是真的一时好奇。” 赵全福立在齐商之身边,瞧见那边一时居然还悠闲畅聊起来,却碍着何怜也不敢明问,只道:“圣上一字千金,君无戏言,何怜姑娘这般模棱两可的做法……”后面不再说下去了,留得五分话以保自身周全。 杜鹃也早已看过去,一张明艳的小脸从惊惧紧张转到终于松了一口气。独齐商之负手立着,面上始终没有丝毫波澜,金黄色的阳光从他的身侧泄流进来,倾洒在面前的白石地上,明晃晃的闪得人眼睛刺痛。 他眼神略略扫了眼何怜那边,又转回到杜鹃身上,道:“你管教下人不周,朕看在丞相老吏功臣的面子上,便不罚了。但只此一次,绝无再犯。” 分明他声音平常无二得紧,杜鹃却只觉得心头惊跳地呼吸都要窒住了,应答着“臣女谢圣上隆恩”时都有些不利索。心里更是担心着自家家婢,齐商之见她眼神不时往后瞟,便唤了她起身,杜鹃刚站起来腿儿还有些发软,却是忙不迭地跑过去挡在自家小丫鬟面前,看见轻轻挑着眉的何怜,一时还有些咬牙切齿,却只能抑下心头的怒火,用只她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 “你太卑鄙了!明明是娘娘却装成宫里的奴婢,本小姐真是着了你的道!” 何怜也不气,凑近了脸在她耳边,方才阴笑道:“谁说的我是娘娘啊?要是你不欺软怕硬的野蛮撒泼,哪儿会有今天这一出啊?自己活该别来怪别人。” “你!” “我。救了你家小丫鬟的人,甭客气,举手之劳。” 杜鹃瞪圆着眼,一时间嘴唇颤抖地像嚼碎了生辣椒似的,居然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能牢牢盯着笑容可掬的何怜。颤了半天,终是泄了气,眼中的倔强消去,转而蒙了层雾纱般的羞恼,眼珠子一骨碌转到右下边看着地,嗫嚅了片刻才极其不自然地道:“谢谢。” 何怜舒眉展笑,颇有深意的哦了一声,道:“说什么呢,蚊子都比你叫得大声,刚才说要把我舌头喂鹦鹉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腼腆娇羞。”,直气得杜鹃和那小婢女一个频率的颤起肩来,她到底是不是姑娘家啊?怎么这嘴皮子比街巷的那些痞子还溜人?! 正想回了嘴去,依在耳边的人儿却忽的落到了她肩上,一声不吭,静得有些异常。她一怔,适才听见何怜的呼吸声带着些急促,紊乱又无律,忙的抓起她到面前,却见她一脸苍白如纸,连嘴唇都微微发着乌色,一时忘了这还在居圣宫门前,忙用力地掐起她的人中。 “喂!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杜鹃急得声音都有些失调,两眼也蕴了层薄泪,她根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连掐人中都是某次在逛酒楼的时候看见小二抢救个肥头腻耳的富贾时做的,却觉得扑在指间的呼吸越来越轻。周遭跪着的宫婢被她的惊叫声嚇到,连忙跑过来又是为何怜遮日头又是给她解开领子扇风的。一时竟是围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这样根本没用!没见着她连气都快喘不上了吗!”杜鹃大叫着打开她们的忙手乱脚,却忽的觉得身上一轻,还没反应过来抬头,只捕得一缕明黄色的衣袂翩飞,像新生的鹅黄柳絮飞过她的眼,快又轻得就算是她刻意去捉也捉不到哪怕一丝一缕。 赵全福边挥舞着拂尘边大声呼着“让开!让开!”,用自个儿的身躯挡着周遭宫人的挤撞,一干在銮舆旁站着的红顶子也齐刷刷地跑过来围在那龙服之人的两侧,即刻便清出一条直道来。 杜鹃抬眼看着齐商之抱着面无血色的何怜快步而走,浮在他面上是满当当的焦虑,不安,担心。如父亲,如兄长,如挚友,更如夫君。 “圣上,太医已在居圣宫备着了!”赵全福赶着步子叫道,齐商之紧紧蹙着眉头,声音若雷霆欲倒:“宣!”微微咬了咬牙,又道:“把那些聒噪的都给朕轰出去!一个不许留!”。 赵全福被嚇地立马就刹住了脚步,直软着腿顿在原地,目送皇帝身影没在居圣宫殿门口后,方才冷着一张脸走到杜鹃主仆二人面前,硬着声儿道:“杜千金也听见了吧?老奴侍候在御前多年,还从未见过像千金这般阵仗的。”说罢毫不掩饰地冷声一笑。 杜鹃垂着眸凝视着被日光渲得发辉的白石地,声音微微有些发虚,说:“是杜鹃轻狂了,害得公公受牵连。” 赵全福翻了个眼,但碍着杜鹃的丞相爹也不好苛责,只道:“千金一个轻狂,却教居圣宫上下跟着受累。这宫中不比您的丞相府安逸,处处都是规矩,一着不慎就是脑袋搬家,今日千金与老奴都幸得无事捡一条命,却不是次次都能这般承蒙圣恩浩荡。” 说罢一叹,万千感慨不言也发。杜鹃明白皇帝身边的亲侍太监是连侯爵都要卖几分薄面,便垂着头道:“杜鹃谢总管大人了。”心下确有几抹愧疚。赵全福一脸悲漠,叹了几声后,道:“起来吧起来吧。”,又唤人过来“送客”。 杜鹃由自家婢女掺着,拂了一拂转身而去,却几番回眸,眼神撞到那闭紧的居圣宫殿门上,似生疼般忽的敛回,眸光流转间,于那数步之远的距离中捞进了几抹淡淡的失落与哀凉。 …… 殿中的寂静几乎可教落根针都听得见,浅黄色的日光从沉香木窗的雕镂间钻进来,像是几条朦胧的金纱子被风吹鼓得直直的展在空气里。金砖地上泛着一层浅浅的辉浪,一些个浮尘在其间的游起缓落清晰明了,呈出些岁月流动的痕迹。 隔着个四方庭园的寝宫丫鬟却缓缓放下一帘纱绸,登时把有些刺目的日光解散成了暗娑的莹白影,内屏后的瑞兽双耳铜铸坐炉里焚出的薄薄白烟萦绕漫布,上好的龙涎香便乘着金砖上一些热度更加浓郁了几分。 明黄缎子作衬的榻桩两头由流苏缎锦系着帷幔,床垫子里充的灯芯草的淡淡香味蕴在人鼻端颇有些生寒。齐商之侧着身坐在榻头,一向如远山般的眉似被点了一笔悬崖,隐隐苍凉而嶙峋。 他凝视着何怜憔悴的面容,顿住身形许久,口中盘旋着一缕叹息,从金龙团纹的袖中递出一手,摩挲在正闭着眼面无血色的人儿的脸廓,从太阳穴到下巴眷恋流连往返了数次,指尖却像灌了铅般难以收移回去。 何怜微微抿着唇,眉若渲了水墨的柳叶般婉丽又浅淡,此时却因胸闷心悸而聚在一起,额际也浮了薄薄一层汗珠,浸的她的额头冷得像一块冰,任齐商之几番用掌捂上去也未生得一丝暖意。不一会,又启了点点双唇有些急的喘着气,吐纳间唇瓣因干燥而显得一层灰白色的裂迹,齐商之便倒了杯水喂在她嘴边,却是浅面的都尽数滑进了她衣襟中,愣是一滴也没进到口中去。 齐商之微微昂面尽数饮了杯中水,缓缓贴在她唇上,以舌推那凉液渡过去引她吞下,探得她呼吸稍稍平缓后方才退回身子。不出一会儿便见何怜悠悠转醒,一对桃瓣般的眼中像蕴着温泉上袅袅的青烟水雾。 何怜脑子还有些不清醒,轻声唤了句“商之”,而后双目清明起来,忙地改口为“圣上”,却引得齐商之发笑,道:“这个时候还谨记着这些,淋在大雨中时怎么就没这么多思虑了?”,口吻颇有些轻斥。何怜垂着脑袋,不知该答什么,只听他缓缓地说: “你为朕做入药的血引子,从小身子就不好。你倒是能耐,顶着今日那大雨跟别个撕扭撒泼,到最后还不是要朕为你出一口恶气?还引她到朕的居圣宫,嫌事儿不够大闹得不够精彩吗?” 说罢侧头瞧着她,语气深沉面上却是暇意,教何怜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这里不是居圣宫,是往昔那个墙头长草一时也没人赶着除的东宫,照在殿里的也不是通臂的雕花巨烛,而是被他俩雕刻得奇形怪状的灯烛。 她记得有一次遭了杂役房的奴婢欺负,自个儿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反抗,只跑回来一边跟齐商之哭诉一边扯着他的袖子擦自己的鼻涕眼泪。她在这偌大的齐国皇宫中只认得三个人,救她出来的太后只那一面后就再没见过,赵全福整天只晓得折磨打压她。在这于她可谓是不见天日的宫墙里,她只有一个齐商之。 其实齐商之也并不是像外面说的那样孤僻成性,冷面寡言。他也会哭,也会笑,也会气的在她面前团团转,也会发着呆对她喃喃一些有的没的,也会一想起他父皇弑母的场景就紧紧抱着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哭着一边说他其实也很怕,也会在皇家马场习骑马射箭时因她到来而兴冲冲地跳下马却摔得个狗啃泥。 那顶名为齐国太子,具着世间最为无上荣光的巨冕下,其实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彼时坐在一堆书卷前的齐商之一言不发,稚嫩的面孔气呼呼的,抓起她就大步流星地往杂役房赶。他脑袋上一顶小小的通天冠摇摇晃晃的,帽沿上施饰的一些珠翠和组缨看起来比外使曾进贡给她父皇的玻璃瓦还要好看。 “你听本太子的,我在这埋伏着,你去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丫鬟引过来,骂她打她能多难听就多难听,下手能有多狠就有多狠,她势必咽不下一口恶气要反击你,你就往本太子这边退,她肯定追着你跑,到时候本太子一个现身,只要她的手碰到我一下,哼哼……”齐商之拉着她蹲在草丛里,一张嘴呱啦个没完,到最后眯起眼哼哼两声,听得她汗毛一立。 “太子哥哥,要不我们还是别了……”何怜嘴皮子功夫厉害,哭诉起来什么话儿都说得出来,真正落实到行动上却一秒就焉了,直轻轻拽着齐商之的袖子就想走。却被他在额上轻轻弹了一下,好笑着道:“你这丫头可真没出息,本堂堂齐国太子给你出这口恶气,你怕什么?”说罢直接推了她出草丛,朗笑道:“一切有我呢,别怕!” 何怜一愣,竟就真的像着了魔似的按他说的做了。她至今记得那天,整个杂役房的人跪了一地,连掌事的姑姑都大气不敢喘一下,好大块儿地只有他们二人立着,她躲在齐商之后面,悄悄看早时欺负她的婢子额头都磕出了好多血,巴巴地昂起头,只见齐商之的脸孔在淡淡的阳光下愈发色如温玉,厉着的眉宇之间已隐隐迸露帝王之威。教那以后,她何怜在宫中的地位直线提升,出了东宫,个个奴婢太监都拘谨着跟她问好。 那时候她只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受欺负,且能有人一起玩了,心里乐得不得了。却不晓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