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戏金球烛台上一枝烛忽而爆了花,“啪啦”一声惊得何怜猛的回过神来,正好对上齐商之的目光。她一怔,即刻不动声色地错了开,弯着眼浅浅笑,道:“我没有本事,只能徒逞口头之快,一时间能想起的只有圣上了。” 她说话时齐商之正侧过身子接奴婢送来的药汤,一边轻轻吹着滚烫的药一边执着那瓷勺搅着,被翻出来的白雾腾腾升至他脸上,遮了他一双眼和浅红色的唇,声音也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丝的笑意: “你从小没少遭宫里人欺负,养了个怯懦自卑的性子,对谁人都忍着受着,唯独在朕面前会哭着喊着疼。每次朕都好气,几次三番丢下太傅和武谙达交予的课务去给你出头,次次都气的他俩吹胡子瞪眼的用铁尺敲朕的手板心,那可真是疼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他已喂了何怜几口汤药下去,每一勺都搁在唇边浅试了温度后才递过去,又一勺却被烫了一下,微微蹙了蹙眉头,轻轻吹凉又试过后才递过去,行云流水的。接着又道: “怜儿生来就是个猫儿,一眼看不周全撒手就没,回来也是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祸事,闹一通后吃了就睡,第二日依旧生龙活虎,脑袋里少根弦似的。除了正眼看朕的时候,余光里从来没有过朕。就算朕因你受罚着,挨痛着。” 一碗棕色的汤药见了底,奴婢赶忙托着赤金牡丹花纹盘上前,瓷碗搁在上面时发出“咯噔”的响声,教何怜心头微微一荡。齐商之以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角的残渍,目光比教冰雪融化的旭光还温暇,道: “自从朕几次帮衬着出气后,怜儿在宫中就多了好多伙伴朋友,可朕坐在那东宫里,能与朕说说话,稍稍打闹的,只有一个怜儿。” 何怜忽的觉得喉头有些发紧,鼻端也有些发酸,不愿再教他这么看着,就垂下了首去,搁在锦被外的手攥成了个球,紧巴巴的连浅青色的血管都明晰可见。 齐商之看在眼里,却不说,只轻轻盖上她的手,一点点解开她绷紧的五指。忽的发出一声笑,带着点欢、沉、嘲,道:“可就连到了今日,朕也是除了这大齐的万里江山,只有一个何怜。” 朕除了这大齐的万里江山,只有一个何怜。 何怜心口狠狠抽痛起来。 “圣上九五至尊,享着黎民百姓一生都遥望不可及的荣光与尊高,大齐的一切荣华富贵,锦绣连绵都是躺在圣上掌中的,天下的一切都是圣上的,圣上拥有一切,从不孤身。”何怜娓娓而道,声音柔和清越,却话音刚落就微微咬着牙。齐商之垂眸浅笑,似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般说,久久不言。 过了会儿,他轻道:“可怜儿说的这些拥有,却早就让朕付尽了一生。” 何怜默然,终于无话再说,无话可说。 天家,从性命到一根发丝都不是自己,那是江山的,是社稷的,是芸芸众生中任何一个人的,独独不可以是他自己的。他着着九旒冕、金衮服在登基大典中一步步踏上龙梯时,便一层层褪去着衣皮,七情、六欲、私心、己念、而后到一寸寸的体肤,直至自身性命。 手上因被他的掌覆着而一阵温热,何怜却触得浅浅一层凸起的旧痂。她知道这是有一次齐商之因寻找她而落下了先皇亲示的千字文背诵,被下旨责了五下戒鞭。那戒鞭只有中指长短,却极细极韧,成年人的手心都可以被打得出血,何况齐商之那时才九岁,登时手心里就皮开肉绽得生出一朵朵血花来,他却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还是后面她哭得稀里哗啦的给他换药时,他才通红了眼,渐渐满眼泪水,而后终于落出来,一声声嗫嚅着:“小妹,我好痛。” 她那时被赵全福关在小黑屋里面,其实他本可以寻到她就回去的,却靠着满是苔藓的屋壁坐下来,在外面扬着声儿又是讲故事又是说笑话的,逗得她乐不可支,都忘了自己身处黑漆漆的柴屋。那时深夜夏蝉共鸣若白鼓皮震个不停,却都作了他幼嫩歌声的交响奏: “可怜青雀子呀,飞来鄴城里。羽翮垂欲成呀,变成了鹦鹉子。 鹦鹉子飞走了,鄴城蒙着雨。问它何时归呀,说来年秋风里。 来年秋风里,来年秋雨里。鄴城墙倒啦,归到哪里去。 来年秋风里……” 而第二日她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她垫着脚往那生锈的窗杆子外看,全是平日里在她面前趾高气昂的女婢太监,个个跪在地上额头就没离地过。然后那沉重的铁栏子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万丈阳光倾落,她被刺得紧闭上眼,却被拉进一个不算厚实的怀里,那衣襟上是她所熟悉的江蓠香,带着丝缕整宿的露寒和腥腥的藓味,声音也微有些哑,却笑得没有一丝疲惫,扬着声儿说:“小妹,回去吃玲珑糕了。” 何怜回过神来,一时眼里却蒙了泪,指端不受控地轻轻摩挲起那道伤疤来。齐商之感受到一阵痒痒的拭触,弯着眼无声的笑了,轻轻握紧她的手,道:“怜儿怕痛,朕不怕,怜儿受不了的痛,都由朕来代受,”顿了顿,笑意愈深,轻道:“也无妨。” 何怜轻轻咬了咬牙,眼里的泪快掉下来,犹是憋着。齐商之见了,轻轻揽她入怀,见她不反抗,才抬手在她后脑勺上把她的头往自己怀里压了几分,眸光触及她始终垂落在身侧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像喃喃般道:“你终归还是怨朕。” 何怜的泪不断滚落到齐商之肩头缎衣上,一滴滴打湿了上面攀覆的升龙。她虽哭着,脸上却是淡漠的,没有什么波澜,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流着眼泪。听见耳边叹息似的话语,眼才忽的微微一睁,而后盈上几分痛苦,沉沉合上眼睑。 如果一切都停在他十岁,她七岁之时,如果后来的种种都只是一场噩梦,如果她从未亲眼看见,亲身体验…… 坐炉里的香像是怎么也焚不完,浓浓的白雾一溜一溜的像极了城外野村家黄昏时的炊烟,鼻端萦绕早已分不清是齐商之龙袍上的龙涎香还是屋里久弥不散的熏香。他拥着何怜,眼里那抹清淡若水的哀莫渐渐消去,松开双臂后坐在她侧前方,牢牢盯着她的眼,说:“怜儿,方才太医看诊,说你是寒体虚乏,一时凉气袭了心头。却在你身子里看出一味毒,是……” “曼珠沙华。” 何怜笑着接过他的余话,却见齐商之微微睁了睁眼,虽这个动作很小,她却能看出这已是于他极大的震惊,不等他问,便先声解释道:“之前在肖……将军府大夫来瞧时已经说过了。” 她悄悄吞下一声到了口边的“肖又”,笑得几分无奈。齐商之的眼豁地蕴了浓浓的阴郁,面上却依旧很镇定,口吻闲淡,道:“因何?此花乃西域之物,可不是淮京城里轻易可以购得的。” 她点点头,道:“是刘少昊怕我从军营寻人跑掉,喂我吃的。”,顿了顿,抬起眼,其里有一抹漆光:“每个月都差人或亲自送来解药。” 齐商之道:“万死不足以销尔罪。” 何怜垂下眸子,云龙团纹的明黄色锦被刺得她的眼微微发痛。 她说的是实话,只不过那个人当然不是刘少昊,而是肖又。那时他就抬着那一碗浅粉色的汤汁到她面前,她摔一碗,他遣人又送上一碗,她继续砸一碗,他不为所动,只不停重复“给苏小姐呈药”的命令。她终于绝望,滑到地上坐着,他就跟着蹲下身来,亲自把那汤汁放到她手里,眼睛里是比三千尺桃花潭还深沉的温柔,说:“阿怜听话,我不愿强迫你,这只是曼珠沙华,不会毁了阿怜的身子的……” 那浅粉色的药汁啊,真真是好看的很,可倒映她一张脸,哭得那般撕心裂肺。 齐商之理着她微乱的衣襟,说:“朕已经差人配药方了,好在你体内瘀毒不重,莫约三副药方调养着便可好全了。”何怜点点头,手指却绞在一起,嗫嚅了半晌,又微微咬了咬牙,才虚着气儿道:“圣上,我虽进了那军营,但实则没有……没有……”她烧着面,实在不知道如何启齿。齐商之却握紧了他的手,语气里带着点揶揄,说“朕知道。” 何怜一怔,微微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说:“你怎么知道?” 齐商之唇角的笑越发明晰,低低笑了一会儿后,抬起的眼里像黑珍珠点了笔白漆光,字字铿锵,说:“朕就是知道。” 何怜看着他,呆呆的不会反应了,并没有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纵而逝的阴霾。齐商之瞧她一副木若呆鸡的模样,好笑着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还想些个什么,你是不是冰清玉洁和刘少昊那厮有几分胆子,朕坐着这大齐江山还不比你明白么。” “可是圣上,我……” “朕娶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这副身。”不等何怜说话,齐商之轻轻打断,道,平缓醇低的声音,却教何怜登时一震,几乎是失声喊出来:“圣上,万万不可!”,谁知齐商之只用掌覆上她的眼,她息声下来,方才感觉到自己在剧烈的颤抖着。 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道:“朕记得有一次你掉到莲花塘里,从脸到头都是淤泥,哭兮兮地半截身子陷在里面,求朕不要看,怜儿,可还记得朕当时的反应么?” 她咬着唇,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真的不愿再落下泪来,哽咽了几番,终是道:“记得。” 齐商之勾起一笑,而后笑出声来,低沉又磁哑,渐渐明朗,带着几分纨绔少年的青涩:“那时朕连想都没想,跳下去就把你抱起来,我们两个像从泥浆里捞出来的一样,一个瞧不清一个的模样,你刚开始还嫌弃朕,最后乐地前俯后仰,教朕差点抱不住你摔下去,你说你从没见过朕这么狼狈的模样,没想到堂堂齐国太子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他说完已是轻轻贴上何怜的唇,像吻着绒雪,吻着蒲公英,害怕稍稍呼一口气都会让她化掉、飞散,轻轻吐纳着微凉的空气,道:“怜儿,淤泥朕陪你一起倘,你要下哪里朕都陪着你一起下,天家的血都是凉的,”他顿了顿,缓缓拿开盖着她眼睛的手,黑曜石般的眼,满满是过往那个齐国太子的神采,道:“但朕因为怜儿,便有一分是热的。” 天家皮骨下的血,尽是如冰一般的凉的。 但我因为你,便有一分是热的。 齐商之吻了下她的额头,轻声落了句“好生休息”便走了出去。推开门的一瞬间万丈阳光登时倾泄,划痛得齐商之闭了眼。 何怜不曾看见,齐商之转身的一瞬间眼中几乎是霎时盈满了令人窒息的痛楚,似挣扎的困兽,似忏悔的罪人,而后一切情绪风起狂涌,最终归于帝王的镇静与冷漠。只是双拳攥得一丝风也溜不进去,薄薄的唇无声地嗫嚅了三个字形。 对不起。 但对不起的是什么,便也无从得知,无从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