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幼南第一次杀人。 要杀的人有三个,襁褓里的女婴,怀孕八月的少妇,和手拄拐杖的耄耋老人。谢幼南只要杀了他们,就是定王府的死士,定王爷说,妄论功夫好坏,敢杀人就是好杀客;不杀,就成了无用之人。 谢幼南想要活下去看广袤世界,她不想死。 楼子燕失踪半年了,定王府的死士失踪六月即判为牺牲,王府后山的白云冢又多出一块无碑无坟的衣冠冢。谢幼南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结局,前半生鲜衣怒马、富贵荣华,后半生活在黑暗和刀光血影中,胆颤心惊地苟且偷生,最后无声息地消失于天地。 这是一条看不到光明的不归路。 嫩黄色襁褓里的女婴哇哇大哭,少妇护着肚子苦苦哀求,耄耋老人满面沟壑、睁着混浊的眼涕泪交加。 谢幼南伸手拔刀。 “锵!” 刀是半年前楼子燕在谢苦那挑给她的那柄,短、轻、薄、且利,凡铁铸就、黯淡无光。最不引人注目的东西正是最危险之物,悄无声息地夺人性命。 谢幼南挥刀时,突然想起母亲的话: “幼南,你生得比娘还要美,长大后定会成为惊艳整个洛阳的美人。到那时,你要懂得戒骄戒躁、宠辱不惊,你要懂得保护无辜的弱者、对抗恃强凌弱的强者,再不济,至少看到弱小知道怜悯,看到罪恶知道愤懑。幼南,一个人必须有所敬畏才能活下去,只有懂得为他人的悲欢而悲欢、为他人的喜怒而喜怒,你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毫无愧疚地杀死无辜之人,人将不再是人。” 耄耋老人死了。 怀孕八月的少妇死了。 深深浅浅的鲜血溅在谢幼南的衣裙上,她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缓缓走向嫩黄色的襁褓。女婴的大眼睛黑亮湿漉,清澈明亮的眼里映出谢幼南的脸,稚嫩而漠然,面孔上的斑驳血迹像白墙上的蚊子血。 刀尖对准襁褓,女婴见刀光潋滟,止了哭泣,咧嘴咯咯笑着伸手想去触碰眼前闪闪发光的漂亮物什。 ——越美丽越危险啊。 恍惚间谢幼南仿佛又站在齐云塔高高的塔顶,头顶是万里苍穹,脚下是满城灯火,呼啸的风吹起她的头发。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红男绿女,川流不息。 “几年前我进定王府时,一位前辈带我来这里,对我说了一句话。”楼子燕站起身,脚踩在屋脊上,烈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对着一城繁华张开手臂: “她说,这才是你脚下的方寸之地。” — 谢幼南走出屋子。 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像苍天掉的眼泪。 雪地里站着一个穿着艳红衣裳的女人,和楼子燕差不多的年纪。同她一样身骨纤细羸弱、背脊挺得笔笔直,眉眼像烟花巷里盛放的娇艳海棠花,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楼子燕失踪后定王又派了这位死士教导她,名叫陈七眉,年方二十五,已做了十年的刺客。 陈七眉道:“恭喜。” 谢幼南颔首,提着滴血的刀木着脸朝外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具突然断了引线的皮偶,仅剩一副富丽堂皇的皮囊和骨架,里头腐朽破败得空空无也。 “谢丫头。” 陈七眉徒然叫住她,朱唇开阖,神色淡淡:“你不必觉得愧疚,他们皆是必死之人。那老头曾任刑部尚书,琢磨出了五花八门的刑罚手段,手下冤死之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那女人是位高官的小妾,常年服用紫河车养颜,肚子里的孩子是喝着别家孩子的血长大的;女婴最无辜,然其家中因故触怒王爷、判满门抄斩,王爷绝不会留下一个潜在祸患的,她必须死。” “每个人多多少少皆身怀罪孽,生死有命,多少好人死于天灾人祸,多少坏人平安善终。他们被你杀了,是他们的命;你还活着,是你的命。不必多想。” 谢幼南沉默良久。 半晌,她回头,伸出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眼神茫然得像迷路的孩子:“可是,这双手原本是干净的呀。” 陈七眉怔住。 谢幼南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她找到王府管理死士名单的人,是个打着瞌睡快睡着了的老头,见她一身是血嫌弃地皱皱鼻子。老头迷迷糊糊提起笔在账册上添上她的名字,挥挥手赶苍蝇似的赶她走。 谢幼南问:“楼子燕的名字可还在上头?” 老头一拍脑袋:“险些忘了。” 拇指在舌尖沾上唾沫,他往前翻了数十页,眯着昏花的老眼找到楼子燕的名字,提笔在名字上画了个墨色的大叉。粗眼望去,前后几页纸上满是大叉,寥寥几个光裸完整的名字。老头拉开抽屉摸出另一本账册,翻到最后一页,换了支笔蘸上红色墨水,提起衣袖端端正正写上楼子燕的名字,鲜红如鸡血。 划去名字的是活人的账册,添上名字的是死人的账册。像阎王爷的生死簿,判官笔一勾一画,生死定。 楼子燕不是活人了,她死了。 …… 她死了。 她竟然真的死了。 这夜谢幼南果然做梦了,却没有梦到今日被她杀死的三人,而是稀奇地梦见了幼年时的岁月。 梦里是丞相府一树一树盛放的白梨花,哥哥在石桌前舞剑读书,她和小丫鬟轮番踢着鸡毛毽子,不时欢笑打闹。母亲袖手站在回廊下望着他们,面容丰腴静美,含着微笑同身旁毕恭毕敬侍立的老嬷嬷交谈。 午膳有她最喜欢的剪云斫鱼羹和桂花糕,一不留神吃多了,积食涨得胃疼。母亲忙命小厨房煮山药米粥消食,哥哥笑话她只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气得她小脸通红,母亲一巴掌狠狠拍上哥哥的脑袋。 哥哥“嗷”一声叫起来:“母亲又偏心妹妹!” 梨花满树,日光倾城。 母亲的爱好不多,品茗和打理花鸟虫鱼是她一日日唯二的乐趣。母亲常说,人心多变,这一刹真诚许下的诺言下一刹就不作数了,偏偏相信诺言的人无可奈何、亦无法谴责,只有花鸟虫鱼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母亲最爱的是清丽又妖艳的桃花,每年都要去郊外摘一篮子桃花做桃花糕。院子里却终年种着一排排品种不同的梨树,母亲的衣柜里清一色绣着梨花的衣裙,只因为父亲喜欢梨花的清纯,嫌桃花太艳俗。 白梨花盛放了一年又一年,父亲从没来看过。 谢幼南觉得这怪不得父亲,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和本能,就像她今日喜欢七巧板、明日钟爱布老虎,一般无二。只是在高宅深院里,父亲有喜新厌旧的权利,一房房燕瘦环肥的小妾抬进府,母亲却没有。 这不是父亲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 只是他们生于此地,珠围翠绕的极乐世界里不止有漂亮的朱门,还有高高的白墙,这是不容挑衅的铁律。他们不愿意抛弃那些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和生杀予夺,他们眼中有远比自由和快乐更重要的东西。 很小的时候她就想离开丞相府。 她从哥哥的书架上偷来许多志怪杂谈,她知道高高的朱门外有数不完的精彩绝伦,她知道江湖妖女可以随性玩弄裙下之臣,她知道侠客无谓四处留情。她知道外面有宽阔无边的疆土,她可以骑马去看广袤的草原,可以在田埂上肆意奔跑,可以在雨天光着脚丫子踩水。她想大哭的时候就可以大哭,想大笑的时候就可以大笑,弄脏衣服不会被骂不懂规矩,大哭大笑时不会被骂没有教养,再没有人可以管束她。 晨起梳妆打扮。 一把一把往池塘撒鱼食,逗弄笼中鸟,剪下枯花。 照顾孩子玩耍、用膳、就寝。 兴致来时做做女红。 周而复始。 谢幼南旁观着母亲日复一日毫无差别的生活,似乎过得悠闲自得、雍容华贵,可她知道母亲一点也不快乐。自己选择的悠闲才是悠闲,无可奈何下的被迫选择叫做绝望。她一想到再这样下去自己终有一天也要过上这样无趣的生活,就觉得无望透顶。 这场梦的最后,是她缠着母亲给她买街边小贩手里的红玻璃球,撒泼打滚无所不用。母亲觉得她太贪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起码的尊严和骄傲也不要,气得摸出枚银裸子递给小贩,一把挥落红玻璃球。 玻璃碎了一地,她下意识去捡,扎了满手鲜血。 她坐倒在地,仰头大哭。 * 谢幼南是被同僚唤醒的。 睁开眼时,眼前被泪水糊得水光朦胧,周身仿佛浸润在混沌之中。擦干眼泪,她看见同住的两个女孩正焦急地晃动自己的肩膀,大声地唤自己的名字。 谢幼南坐起身,摇头:“我没事。” 青女松了口气:“被梦魇着了?” “恩。” 谢幼南下榻,趿着木屐哒哒哒走到水缸旁,端起搁在搪瓷缸上的木瓢舀了瓢水,仰头灌进嘴里。清水沿着嘴角滑落,滴滴答答落在粗麻衣襟上,湿了一片。 喝得太急,呛住,她剧烈咳嗽。 阿药轻拍她的背脊,轻哄:“你梦见了什么?” 青女和阿药皆虚长谢幼南一岁,她们是定王府的家生子,自幼被挑选出来培养为死士。陈七眉让她们和谢幼南住在一起,是看护重视,亦是监管。 谢幼南摇头:“你们不懂。” 她摸出染血的刀子浸在搪瓷缸里,水面晃了晃,凝固的鲜血一缕缕逸入清水中,露出赤|裸的刀面。薄薄的刀子在血水面上晃晃悠悠,清晰映出她的面孔。 ——天真而残忍。 刀能洗干净,心脏了,再也无法如初。 推开门,屋外是定王府鳞次栉比、富丽堂皇的楼宇,重重叠叠,堆满皑皑白雪、雕着瑞兽的屋檐一梭接一梭,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坚实的朱门、高高的白墙、虚伪的笑脸,和丞相府里的日子一般无二。 笼中笼,鸟后鸟,她一辈子也逃不过笼中鸟的命。 她是,楼子燕是,世人皆是。 谁也逃不过。 谢幼南跌跌撞撞逃上白云冢。 寒风吹彻,在衣裙和身体的缝隙间吹了个对穿,冰冰凉凉的雪飘在裸露的皮肤上,冻得她瑟瑟发抖。谢幼南下意识抱胸拢紧薄薄布料,迎风蹒跚数步,仰头望着面前百米高的土堆。连小山也算不上的土堆。 陈七眉告诉她,这座不高的小山丘叫白云冢,是定王府的乱坟岗。南坡的日光下埋葬着王府死去的侍卫,北坡的阴暗里埋葬着暗中豢养的死士。整个洛阳城都知道南坡葬着定王府的英雄,墓碑上清楚刻有逝者的名字和生平;没人知道北坡也有坟,因为背阳的山坡上没有一座墓碑,只有空空旷旷的白雪在飘。 楼子燕的衣冠冢也在这里,湮没在众坟中。 上回来时这里还是草长莺飞、绿意盎然,一晃半年过去,只见皑皑白雪和了了错落的红梅。春去秋来,万物枯荣,生生不息的只有无情的草木,不见有情人。 谢幼南光着脚踩上白雪,木屐嘎吱嘎吱响。 一脚一个窟窿。 她站在山顶,面对着背朝阳光的北坡。头顶是高远的白云,脚下簇拥着冰凉的白雪,身后冰冷的艳阳在她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背光的面容模糊不清。 背对光明,面朝阴暗。 头顶倏地飞过一只孤鹰,翅膀如刀刃,嘶鸣着穿过云层。 谢幼南缓缓跪倒在山巅,蜷缩成一团。 “你骗人……脚下的方寸之地,根本不是什么康庄大道,只是脚下的方寸之地而已。我以为自己有无数条路可以走,其实——能走的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她像被心爱玩具割破手的女童,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