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三十七年。 江湖到朝堂、草莽到官宦,人心惶惶。 三月,春猎时皇帝不慎落马、重伤昏迷,太子监国。五月,皇帝仍未清醒,太子的嫡亲弟弟定王成功插手兵部和户部,朝堂上隐隐形成太子和定王分庭抗礼的局面。朝臣摇摆,既奢望从龙之功、转眼的荣华富贵,又唯恐站错队、新皇登基后遭遇灭顶之灾。 北方,无粮过冬的匈奴人正在备军、欲突破边境,丰饶富裕的江南沃土征服了他们对中原铁蹄的恐惧。 秋风肃杀。 第一批秋后问斩的罪犯已处刑。 江湖正值新旧豪杰更迭的大换血。去年三月武林魁首怀无涯被刺身亡,至今不知凶手,五月怀家现任家主、怀无涯的大弟子季鹰失踪,八月怀无涯的几位亲传弟子带着门下徒弟分出怀家。自此在江湖独领风骚二十年的怀家彻底分崩离析,往后世间再不见武林第一世家门下亲传弟子十七、再传弟子三百的盛景。 一代枭雄怀无涯陨落。 原本勉强凑成一股绳上蚱蚂的江湖人各行其是,江湖里的野心并不比朝堂少,多年的安定一旦被打破,必然爆发难以遏制的长期混乱。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背叛和覆灭如过江之鲫,司空见惯。 瞎眼道士的黄历写,十月廿七,宜出门,宜破土,宜安葬,大利东方。秋天是个杀人的好时候,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满城尽带黄金甲,我花开后百花杀。 骚动纷乱,乱世将至。 — 江潮生躺在药铺外的摇椅上晒太阳。 日光明媚,洋洋洒洒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徐州小城里,秋风拂面,舒畅得老头抑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人潮人海,熙熙攘攘。 吵嚷繁华的闹市总能轻易教人回想起一生里最美好的东西,男男女女嬉笑怒骂的面容,黄发垂髫笑眯眯弯起的眉眼——活色生香、生生不息的生命呐。 枯瘦的指间捏着方才收到的情报: 王爷近期正命人轮番刺杀太子羽翼,太子亦出手回敬,成败各半、势均力敌。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朝廷因此动荡不堪、官员调动频繁,洛阳城中四处流传着国之将亡的歌谣。北方匈奴起兵攻打边境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嘉峪关,迎战守将是建武将军叶云,是扬名数年、和前威武将军楼南翎齐名的一员老将。 朝堂缭乱,北方战火起,徐州城仍一派平静祥和。 再乱,事不关己。 有客人来了,穿着得体、模样周正。他是徐州一家富户的小厮,这家小姐自幼体弱多病,来抓药的小厮早混熟了面孔。今日药铺里雇的小二请假回家成亲去了,铺子里只有江潮生一人。他眯着老花的眼仔细看了遍大夫开的药方,搬了张板凳站上去,一一从多宝阁里摸出药材,熟稔地用油纸包起来,扎绳封口。 递给小厮。 “从没见过掌柜的妻儿,为何不接来徐州?” “老夫未成婚。” 小厮惊愕:“那一辈子多无聊。” ——是啊,多无聊。 他江潮生虽出身贫寒,自幼聪颖好学、被乡里称为“神童”。十一岁考中童生,十三岁考中秀才,十五岁赴考乡试,而后成为百年来连中三元第一人,十八岁及第状元。走进富丽堂皇的皇宫觐见圣上时,谁不言此子将来必有大出息,前程似锦、一生辉煌。 后来呢? 在翰林院当了没两年的七品编修,先皇驾崩,三子夺嫡,江潮生初入官场不知水深礁险,孤注一掷地支持自认为最有雄谋大略的那位皇子。结果押错了注,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一朝被贬至千里外小城。江潮生不甘心,他清楚自己真真是个天纵奇才的人物,天才有自己绝不容许被人践踏的骄傲和尊严。 这回江潮生掂量局势许久,选择了胸怀野心、亦有颗君王仁慈之心的定王李伯云。他辞去官职,自甘来到徐州小城一间小小药铺做掌柜,只为掩人耳目地监视、掌管江南一带的情报事务。 为了尽心辅佐定王,他一生未成婚、甚至极少出门交友,老母亲已于十年前已病故,周身丝毫没有能被敌人拿捏的弱点。孤身一人守着小小药铺十数年。 十日后是江潮生的六十整岁生辰。 花甲之年,无妻无子,没有相识一生的好友。大半辈子为了少年时以为唾手可得、却一朝失足失去的旷世功名而奋斗,不知觉一辈子过去,事事无成。 真够无趣的一生。 江潮生站起身,逗了逗养在竹笼里的鸟儿,换了一小碗新鲜的清水和鸟食,缠了铁丝挂在竹条上。用过午膳,简简单单一碗青菜粥、一碟榨菜、半杯清茶。 屋外传来泠泠拨弹琵琶声。 江潮生立在窗前。 药铺外两侧各种了一株桂树、一株梧桐树。桂树开花了,小小的、黄澄澄的花朵开满一树,清香四溢,过客皆忍不住驻足。梧桐树常青的叶子黄了,在枝头挣扎着晃晃悠悠落了一地,枯叶像黄蝴蝶,飘飘摇摇。 梧桐树下,一个眼缚白绫、身着藤色衣裙的女人跪地而坐,怀里抱着一柄花梨木琵琶,琵琶背上雕刻着一簇簇艳丽的野杜鹃。女人跪坐的身姿挺拔笔直,戴着玳瑁拨弦的手指关节处生有厚厚的茧,缚着白绫的眼睛下有两道交错的狰狞刀疤,蔓延至白绫内。 一个卖艺的女人。 一个身怀武功、曾受过重伤的女人在街边卖艺。 她已经在梧桐树下跪坐了十余日,白日里拨弹琵琶卖艺,夜里住在徐州城最简陋的客栈。鲜有人为她的琵琶声买账,落魄苦难之人太多太多,不足为奇。 江潮生恰巧闲来无事,站在窗前听了许久。 他突然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江潮生推开门走出屋子,走到弹琵琶的女人前,没有打扰她。今日她弹奏的是古曲《淮阴平楚》,描绘的是楚汉之争接近尾声的最后几战,楚王项羽被汉军包围,十面埋伏、走投无路,最后在乌江边自刎。琵琶声忽快忽慢、忽强忽弱,泠泠弦音如悲壮战歌。 曲终,四弦一声如裂帛。 女人抬起头。 “楼姑娘。” “江先生。” 推门进屋,楼子燕抱着琵琶在案旁坐下。 江潮生从一个洗得泛白的荷包里掏出旱烟丝,捏成一小团,搁进烟斗。就着昨夜烧剩的火星子点着烟丝,凑在烟嘴上狠狠嘬了口:“怎么来了我这?” 好容易从太子手中逃出生天,天大的福运,谁人皆以为楼子燕定无活路。既然逃出来了,倘若想要回到定王府继续为李伯云效力,该回洛阳,不想继续做死士,就离开;倘若是通过出卖定王府秘辛得以逃脱,能逃多远是多远,到这间药铺岂不是自寻死路? 楼子燕笑容寡淡,像无滋无味的白粥:“我不想回去了,来这里是想找先生问问几个人的近况。” 她解下缚眼的白绫。 脸色苍白而透明,面颊削瘦了许多。 双眼紧闭,两道细长的狰狞刀疤成大叉状交错在鼻梁上,各自从眉骨划至颌骨。结疤有段时间了,再好的膏药也难以彻底去除疤痕,叉形刀疤大刺刺袒露在面孔上,像是对此子一生的赤|裸裸否定和嘲笑。 楼子燕毁容了。 风华正茂、朝气蓬勃的年岁,面容破碎。 江潮生没有问楼子燕是怎么逃出来的,太子的人对她用了什么刑、审问了她什么,她最后有没有背叛定王。见过从前将军府楼大小姐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极其骄傲的姑娘。一个骨子里骄傲的人绝不容许他人的怜悯,哪怕在最落魄狼狈的时候,也是种侮辱。 江潮生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楼子燕时的情形。是九年前吧,那时他悄悄摸回洛阳向定王述职,路上迎面闯来一队打马过市的纨绔少年,眼见着马蹄就要踩上身体。楼子燕刚好路过,提枪挑起江潮生的腰带,堪堪避过扬起的马蹄。她似乎认得那伙纨绔,劈头盖脸厉声呵斥了一番,转头朝他歉意一笑: “老人家,惊扰到你了,抱歉。” 那时的楼子燕正值二八豆蔻年华,穿着身红艳艳的骑装,手中提着一杆修长的红缨枪。她并不漂亮,也没有搽脂抹粉,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提枪,腰背挺直地坐在高高的枣红马上,眉目肆意飞扬,眼眸清澈。 江潮生缓缓摩挲着手里的紫砂茶杯: “眼睛如何?” “无碍。在黑暗的地牢里待了太久,见不得阳光,大夫说先蒙着白绫,让眼睛慢慢适应光明。”楼子燕执起白绫覆在双眼上,手伸至脑后打结,声音平静如玉带河的流水,“好在太子没有命人打断我的腿。” 否则,她就真的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悄无声息地流血、悄无声息地死在黑暗中,无人知晓。 江潮生问:“掳走你的人是谁?” 楼子燕是被威武将军楼南翎当做女将军培养的女儿,自幼随其父习武,十七岁时跟随楼南翎上战场,不仅在混战中全身而退、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当年也算名扬朝野。楼子燕的武功虽够不上怀无涯之辈,至少在同龄人中鲜有敌手,在定王府八年从未失手。 轻而易举在众人面前掳走她,绝非等闲之辈。 “不知。” 楼子燕摇头:“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儿郎,约莫是太子手下细心培养的百年奇才,再过两年就能赶上巅峰时期的怀无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无甚稀奇。” 江潮生颔首。 又问:“为何不进来见我?” 何须在梧桐树下跪坐卖艺十数日,等他来发现。 楼子燕笑了笑。笑容像穷人家洗薄了的旧衣裳,布色半褪不褪,干涩而粗糙。 “江先生,我已是个无用之人。”楼子燕道,“劫后重生固然教人欣喜,然一个早死得不能再透的死人,回去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容不下,也绝无人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