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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闻过青草的芳香吗?    你听过大雁的振翅吗?    你见过杜鹃的盛放吗?    谢苦喜欢春日。这时节踏青赏花之人蜂拥而至,春风解冻、草长莺飞,游子远行、儒生赴考、女儿出嫁。行走的人多了,渡江的人多了,摆渡人的生意就好了,春日里赚的银子能比秋冬两季翻上一番。    银子多了,娘笑起来像山野里烂漫的花。    谢苦原本不叫谢苦,小名十五。    爹是船夫,娘是船娘,他们在一条名叫玉带河的河流上摆渡,家产只有一艘乌篷船、一根竹篙、一兜渔网。平日里活得清贫艰苦,除了偶尔爱贪些小便宜,为人正直良善,从未作奸犯科。初一、十五的月亮最圆最大,爹娘希望他一生顺遂圆满、没有遗憾。    九岁时,爹摆渡时卷入江湖纷争,被一刀砍掉了脑袋,连人带头骨碌碌滚进了江水,掀起半片浪花。当时他就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十二岁,娘摆渡时被衣着鲜丽的贵客看上,贵客说,你跟着我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你的儿子也是。他眼睁睁看着娘如锅中之鱼般挣扎,最后亮着眼睛点了头。娘紧紧拽着他的手,跟着贵客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府邸前挂着块牌子,“丞相府”。    从那时起谢苦就明白,自己不过世间一蜉蝣。只要他对人有所期待,就会受人钳制,命运生死皆不由己。他对许多事情的发生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踏上不想走的路,做不想做的事,成为不想成为的人。    只有绝情,才能驾驭自己的一生。    贵客是谢丞相的嫡亲哥哥,一生声色犬马、不学无术,谢丞相为他兜了不少烂摊子,捂得严严实实。    进了丞相府就是丞相府的孩子,贵客要给他改名。娘凭着初入府的宠爱,请谢丞相早年出家的庶兄、白马寺的觉远方丈取名,得了个“苦”字,改名谢苦。娘再没唤过他十五,大约也是明白,他这辈子再也无法顺遂圆满了,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已然尝了个遍。    贵客一时贪鲜,没两日就把船娘忘在一边。    丞相府富丽堂皇,却养出颗颗荒芜枯萎的心,鲜嫩多汁的女子们,被寸寸榨干成了最绝望的生命。    有一日,贵客的嫡妻心中郁塞,命人捉了偏僻小院里两个早被夫君忘干净的小妾,用麻袋捆起来乱棍打死。被打死的两个女人皆是无依无靠的民女,一个是谢苦的娘,另一个听说入府前是当地有名的绣娘。    离开前,谢苦找到绣娘的女儿。    她只有七岁,眼睛圆溜溜,像幼时被爹捉进栅栏的小鹿,跺着蹄子怒目而视,眼里满是倔犟和固执。    “你叫什么名字?”谢苦问。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反问。    “我叫谢苦,人有八苦的‘苦’。”    “我叫翠翠,翠屏山的‘翠’。”    “你娘的故乡在翠屏山?”    “恩,听我娘说她是翠屏山最好的绣娘。我以后一定要逃出丞相府,回到翠屏山,也要做最好的绣娘。”    谢苦拉着翠翠从墙角的狗洞钻出去时,丞相府正在办谢丞相的嫡女谢幼南的满月酒,周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满眼笑逐颜开、眉飞色舞。    爬出狗洞,彻骨的寒风刀子般刮来。    丞相府内外,是谢苦三段截然不同的生命。十二岁前他是玉带河上船娘的儿子,日日撑着竹篙招揽渡江客,虽清贫却不知人间疾苦;十二岁后他是丞相府最低贱的杂种,日日茫茫然躺在偏僻的小屋里,听着远处的欢声笑语;十五岁他逃出丞相府,凭着幼时攒下的好体魄闯荡江湖,在阎王门前徘徊数次,瞎了只眼,落了一身疤,终究凭着本事成为了想要成为的人。    “你何不继续做摆渡人,却要成为武夫?”    觉远方丈曾问他。    觉远方丈出家前是谢丞相的庶兄,听说早年曾不择手段地和谢丞相争夺家族族长之位,害了不少无辜之人,也曾得到些功名利禄,最后一着不慎、兵败如山倒。大起大落之后方能宠辱不惊,现世中已再无所求,觉远方丈出家是为了赎罪,也是为了避世。    谢苦不屑觉远的逃避,然觉远却是多年来唯一一个对他报以善意、给予庇佑的陌路人。他瞧不上觉远的为人处世之道,但敬重他有份一念成仁的佛性。    谢苦答:“倘若我仍为摆渡人,终其一生不过是玉带河上任人宰割的船夫,依旧什么也无法改变。我成为武夫,至少尽可能地抓住我不想失去的东西。”    觉远晒然一笑:“无法改变的终究无法改变。”    谢苦摇头:“不试试,我心难安。”    他还是很喜欢春日。    春光明媚,暖融融的阳光催人眠,大半个春日里谢苦常常无所事事,整日里躺在柔软的青草上发呆。他最喜欢空无一人的荒野,三月里刺骨又柔软的风在广阔赤|裸的大地上呼啸而过。像刚锻造完、浸在水里未开刃的刀,像藏在笑容后的冷漠、口蜜腹剑。    他闻过鼻尖青草的芳香,听过天上北飞的大雁扑棱棱振翅,见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次第盛放。花开花败,春去秋来,周而复始,天地万物生生不息。    谢苦希望自己能这般度过余生:    走遍大好河山,见过世间盛景,偶尔回趟洛阳,护着翠翠实现她成为好绣娘的美梦。对自己有危险之人要赶尽杀绝,莫要做无为之事,莫要受无妄之灾,莫要为他人的是非曲折搭进自己。娘死后,他不会再对任何人有期待,他在青楼柳巷里浪荡过,但一辈子不会成婚。女人是天生的麻烦,情爱事一旦陷进去,便是万劫不复之地,他绝不会让自己踏入这等境地。    最后,谢苦想让自己死在一片烂漫春光里,死在长满了高高青草、宽阔无垠的荒野上,鼻尖嗅着青草的芳香,听着天上北飞大雁的嘎嘎啼鸣,目之所及有大片大片盛放的杜鹃花,草长莺飞。死的时候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一定要心满意足,最后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离开这人世,没有不甘,没有怨怼,没有遗憾。    他只求死而瞑目。    面前就有两个死在明媚春光里、死在长满青草的荒原上的人,可惜他们都死不瞑目,目眦欲裂。    谢苦抱着长刀坐在槐树前的石头上,坐了很久。    他有些后悔,他不该问金楼子可有何遗憾未尽,金楼子死不瞑目,自然是有遗憾的。可既然金楼子已经报了仇,多年夙愿已了,最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还有什么可遗憾可不甘的?季鹰既然无悔于为怀家鞠躬尽瘁,认为不枉此生,为什么还会狂笑而毙、睁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满眼不甘怨恨地瞪着苍天?    没有遗憾,却还是死不瞑目。    ——抑或确有遗憾,却至死不肯承认自己因执念选择了不想走的路,成为了不想成为的人?明知是错的路,走得久了习惯了便告诉自己是对的,抱憾终生。    树影婆娑,旷野上的风空空冷冷,干净而荒芜。    谢苦突然觉得孤独。    来时骑的一匹老马在老槐树边蹭着树根嚼草籽,谢苦拍了拍马背,老马侧头蹭他的手掌,眼窝因衰老而蓄满斑驳泪水。老马是匹枣红马,八|九年前谢苦买下给翠翠用的,那时正值壮年,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时。马眼温温柔柔,伸出粗糙的舌头舔舐谢苦的手心。    谢苦握紧刀鞘,翻身上马,荡了荡缰绳。    老马粗喘了口气,扬蹄。    “哒,哒,哒。”    近在咫尺的红日缓缓沉入地面,谢苦坐在马背上颠簸,一路望着晚霞像忘添新柴的火堆,寸寸熄灭。    老马跑了五里地,总算找到一家亮着灯盏飘着炊烟的农户。谢苦敲开门,是一对年迈的老翁老妪,屋前是一片乱坟岗,他们的独子因故抛尸在此,他们就成了这里的看坟人。谢苦借来一柄铁铲子,告辞离去。    一个来回,天已黑透。    金楼子和季鹰的尸体旁多了个女人。她生了团不大不小的火,热热烈烈地在黑夜里燃烧,正从背上卸下一只方形的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两块长条青石。    听见马蹄声,女人抬头:“谢公子。”    年过不惑的女人,鬓生华发,穿了件灰突突的深青色衣袍,面目平静淡漠、无悲无喜。    谢苦翻身下马:“你是谁?”    “刻碑人雁九。”    女人道:“百晓生听闻他们死了,我来立碑。”    刻碑人雁九,谢苦知道这个名字。听说她给不少大名鼎鼎的江湖人刻过碑、埋过骨,是个交友甚广、从不做出头鸟、懂得明哲保身的圆滑人。觉远方丈说二十年前致怀无涯隐退北山的那桩事件,雁九也参与其中,当年的局中人死的死退的退隐的隐,只有她依旧过得生龙活虎、有滋有味,毫不受跌宕波折的影响。    谢苦问:“百晓生想要立碑,还是你?”    雁九一怔:“我。”    她指了指手边金楼子的金算盘和季鹰挂着铜铃的佩剑:“百晓生说你是铸刀师,这些武器你可有用?”    谢苦摇头:“不必。”    武器是一个武人的半条命,武器被夺、为他人所用是毕生大耻,有些骨气的江湖人不择手段也要讨回来。霸占死人的武器是霸占者的耻辱,江湖大忌。    谢苦拎着铁铲在老槐树下并排挖了两个等身的土坑,扛起金楼子和季鹰的尸体扔进去,金算盘和佩剑各自摆在他们胸前。谢苦犹豫片刻,伸手合上他们未闭的眼,铲平土坑。骑马去五里地外的农户还了铲子,回来时雁九已经刻完了两块墓碑,正捏着刻刀收尾。    谢苦凑过去,两块墓碑上均仅刻三字:无名碑。    “为何不刻他们的名字?”    “他们死在荒野里,本该腐朽成无名尸骨。”    “既如此,你又何必刻碑?”    “虽是无名尸骨,也该得到安息。”雁九道。    立好碑,朝两块墓碑拜了一拜,雁九离开了。刻碑人对待生死最简单,埋葬立碑,便算冤魂安息。    两个生死仇家被局外人并排埋在一起,均冠以“无名”之称,往后的过路客见了,大约会以为这是对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抑或相伴隐居此地的高人。说不定再过十来年,有离人骚客经过此地,撰写了首花溅泪、鸟惊心的感人诗篇,就此流芳百世,人人称赞歌颂。    谢苦突然觉得很可笑。    荒谬至极。    金楼子梦想快意恩仇一生,结果窝囊懦弱一生;季鹰梦想还清怀无涯对他的养育之恩、执掌怀家称霸武林,结果出师不利、家败身死。金楼子最后似乎得偿所愿地痛快死去,季鹰最后似乎为报恩身死、不枉此生,他们似乎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然悄无声息地和仇家死在荒郊野岭、被后人妄自揣测他们的故事,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倘若是,又何为何死不瞑目?    他们和谢苦一样,都曾认真规划过自己的一生,结果行差踏错、付诸东流,死不瞑目。究竟错的是最初选择的道路,还是妄图依照规划走一生的妄想?    ——错错错,这一生又将何以为继。    策马回洛阳城,已到了宵禁。谢苦背靠马背,蜷缩着身子和衣在城门外睡了半宿,寒风呼啸。    谢苦做了场梦,梦见楼子燕。    兴许因为金楼子死了,他梦见了他们的初遇。    破旧的客栈,鲜红的夕阳,窗外大蔟大簇摇曳的凤凰花,面对面两间敞开的房间,南北各十三步的长长廊道。被踩出个窟窿的楼板“嘎吱嘎吱”作响。    艳衣女伶被他掐住脖子,呼吸不畅,面色涨红如鸡血。红裙被谢苦的刀自肩头割至肋下,她的手心因空手抓他的刀而被划伤,前者像一张被割开的红纸,后者像雪中残梅。女人受伤的手里还捏着一支绝伤不到谢苦的银钗,明知必死无疑,仍紧握着最后的武器。    老掌柜笑呵呵盘腿坐在一旁,心疼地瞅了眼被踩坏的木扶手,只字未言,是个合格的看客。    血珠沿着钗尾断了线似的往下掉,滴在谢苦的鞋面上,噼噼啪啪。女人的眼神倔强澄澈,分明有副妖冶惑人的身姿和情态,却透出一股子孩童般的天真。    谢苦至今弄不清自己为何会放过她。    只记得那一刹那,他被女人过于倔强干净的眼神震慑住。他想,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妖冶且天真的女人,她矛盾扭曲得教人疑惑、又不可抑制地为之诱惑。    梦里,谢苦还是松开了掐住她脖子的手。    醒来时天已大亮。    透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