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一件事,便是从学习李琰所说的规矩着手。 秋萍不知从哪翻出一本册子给我,乃是李大将军,也就我如今的公爹定的家训。李家虽说是官宦人家,但家训却定得相当贴近平民,譬如“要勤俭持家,黎明即起,洒扫庭院,务必内外整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又如“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薄父母,不成人子”,“人有喜庆,不可生妨忌之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之心”云云。 我幼时虽顽劣,好上个房、遛个狗什么的,但都是陈年的老黄历,该丢的也差不多都丢干净了,何况我又在宫里历练了多年,那可是全天下最重规矩的地方。与之相比,李家的规矩也就不算是规矩了。唯独“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擅入东厢”这一条让我颇感纳闷,像是李琰另定的。 按理说,我这个正妻进门,本应居于东厢才是,可李琰却将我安置在了西厢。我向秋萍问了因由,她支支吾吾的,颇有些讳莫如深。看她如此的反应,大约便猜到此事只怕又与邱思若牵扯上了联系。心里有那么一瞬的无奈,我这辈子注定是要活在她的阴影下了。 李琰说话果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回来,真就待在宫中不回来。直到了“归宁”当日方才现身,一回来便神神秘秘地拿出个小瓶递到我面前,“这是我央罗林公调配的药剂,你涂抹于守宫砂处,须臾之后便能消去。” 我木然望着眼前的小瓶,心想,守宫砂不是要与男子那什么了,才会变淡消褪吗?不会是别的乱七八糟的药吧?心中疑惑着,并未伸手去接,不解地问:“为何要我消去守宫砂?” 李琰道:“新妇过了洞房之夜却仍是处子之身,叫旁人知道了,难免会有风言风语。再则,今日‘归宁’,若叫你父亲见了,怕是会生出旁的心思,以为你我夫妻不睦,凭白叫他担心总是不好。”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我点了点头,仍未去接,只拧眉看着小瓶,又问:“这有用吗?我可从没听说过守宫砂是可以用药物消除的。” “有没有用,试过不就知道了。”李琰拿着小瓶的手略略收回了些,轻描淡写地举起另一只手挑高我的下颔,一双蓄满春风的眼睛盯着我,扯着嘴角笑了笑,“当然,你若不想试,我不强求。或许另外一种方法更稳妥些,左右不过是费我些气力……” 另外一种方法?我心里头咯噔一下,未等他把话说完,便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小瓶,干干笑了笑,道:“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不太好吧。而且你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这些气力还是能省则省吧。”经过洞房那夜的事,我彻底醒悟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凡事不能与他对着干,至少不能明刀明枪与他对着干。 他伸手搂一搂我,悠悠道:“气力将养将养就有了。” 我推着他,搪塞道:“那你先将养着,等将养好了再说。”语毕,不等他再说话,立马脚底抹油,一溜烟地闪进了屋子。 看着白藕般的手臂上那一点红痣逐渐消褪,我不觉感慨出声,这“守宫砂”一说,数百年来不知蒙蔽了多少像我这样的无知妇孺。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传说不可尽信,女子有无守宫砂与她是否贞节委实无半文钱关系,不过是在男子为尊的时代那些野蛮的男人强加在我们这些女子身上的枷锁,他们要求我们守身如玉,自己却放荡不羁,真真荒唐! 叹一回女子悲惨的命运,也是时候携李琰去作归宁了。所谓“归宁”,即是新姑爷携礼品,随新妇返回娘家,拜谒女方的父母及亲属。我与阿爸在长安举目无亲,这让李琰这个新姑爷省了许多麻烦,只须拜拜我阿爸即可。 上回的嫁娶之礼虽有些草率,不太像样,此番归宁,李琰倒是礼数周全,八抬大轿,锣鼓随行,敲打了一路,声势颇为浩壮。还未到家门口,已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来,我微微一愣,掀开轿帘朝外瞅去,却见通往自家小院的巷子两边人影憧憧,大约都是来瞧热闹的隔壁乡邻。 我家所处的这一区域是个典型的平民区,碍于《唐律》中“官民不婚”的规定,这里的百姓大约没见过附近有哪家的闺女能嫁给官家子弟作正妻的。而皇上的赐婚旨意前些个日子就已传了家中,想必这会儿大家都知道了,上官家那个在宫里当差的女儿,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大运,被皇上册封了永嘉郡君不说,还攀了门天上地下难寻的好亲,男方是大名鼎鼎的代国公、辅国大将军李靖的三公子,这是蓬荜生辉、柴门有庆的大喜事。所谓近邻胜似远亲,这样的热闹,势必都是要来凑上一凑的。 我远远看见阿爸候在门前,他今日红光满面,穿了一身新衣,显得很是喜兴。轿子刚停住,阿爸迫不及待上前来掀开帘子搀我下轿,一并引着李琰及随行众人入了内堂。 行过拜谒之礼,又叙了叙父女久别重逢之情,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中午。按着规矩,中午要摆归宁宴,我家中只得我父女二人,左右又无亲眷相陪,未免看着太过寥落,阿爸便邀了随行的傅文、秋萍和银屏一同入席。 席间,独孤谋不请自到,嬉皮笑脸地向李琰讨要媒人的谢礼,而他所说的媒人指的恰恰是他自己。 我面上笑意盎然,暗地里咬了咬牙,心忖着,确实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他这个大媒人,当年若不是他心血来潮,一把提溜了我去见李琰,我怎会与他开始?往后几年又何至于频遭情殇?我如今一颗心伤得七零八落,若追根究底起来,他也要负上很大一部分责任。 与我的表里不一不同,阿爸今日是由衷的欣喜。许是终于得偿所愿,将我这个愁人的女儿成功嫁了出去,他长长叹出口气,这一叹大有如释重负、老怀安慰之感。连带着兴致也格外高涨,席间多饮了几杯便甚殷切地拉着李琰的手,竹筒倒豆子似的抖起了我幼年时干下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诸如走马遛狗之类的“光荣”历史是必不可少要被提及的。 如今听来,也觉得确然有些不太像样,我究竟是从何时起变成这般形容的,现在大致已记不真切了,只依稀记得娘在世之时,我尚且还有些闺秀的样子。 在我的记忆中,娘一直是个极优雅且极重规矩的人,对我的管教也甚为严格,我虽时常有些叛逆之举,但多数都不似往后做得那些事出格。 大约十岁左右,娘因病故去,阿爸伤心欲绝,初初一整年里只顾对着娘的牌位伤春悲秋,对旁的事情都不大爱理,对我的管教也懈怠了下来。于是,我就像那被放养的小马驹子,整日里野在外面,不太着家。 十岁,恰值定性的年纪,这四野八乡的一晃荡,我便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性子。尚能记得,夏日时节,我光着膀子跟着一群宁远娃娃在伊雅乌苏河边对扔石子的情景。一个姑娘家,光着膀子,虽说宁远民风旷达豪放,且彼时的我还只是个屁点儿大的孩子,对男女有别的概念还相当模糊……想着,不禁以袖掩了掩眉角的尴尬之色,都说往事难回首,看看现在这副人模人样、端然而坐的做派,再蓦然回首往昔,“不堪”二字恐已难再概括,真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待到某一日,阿爸幡然醒悟到,他尚有一个女儿要□□时,我已然不太像样,旁人若不经提醒,很难看出我是个女儿家,活脱脱泥猴一个。 所幸,阿爸并未让悲伤冲昏头脑,当他把我扔进伊雅乌苏河,洗巴洗巴干净再捞起来时,觉出我虽生养了一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但托了娘的福,容貌还算尚佳,且宁远也不似中原的规矩多,只要耐看,能生娃娃,往后的日子里再多加□□,倒不愁嫁不出去,这才稍微放宽了心。 但人算不如天算,几年后,宁远战事骤起,迫不得已,阿爸带着我迁回了长安,他那颗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又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采选入宫。我离家整整九年,这一路浮沉沧桑,阿爸所担的忧愁、所受的煎熬,绝不不比我少,始到了今日,他老人家的心才真正放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是以,李琰给我药剂,让我消去守宫砂时,我才会欣然应允,我不能再叫阿爸为我的事生了忧愁。 “归宁”这个礼俗有个禁忌,新婚夫妇要在日落前返回男方家里,临别时,阿爸又拉了李琰进屋神神秘秘谈了许久,倒是将我这个亲生女儿晾在了外边。我不由心忖,不是说丈母娘看女婿,才越看越欢喜么?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无可厚非,自打娘过世后,阿爸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我长大,可不就是半个丈母娘么。遂一笑,未去放在心上。 自“归宁”之后,李琰便再没有回过府,许是知道我不太愿意见他,见了面也是彼此自找不痛快,索性就以军务繁忙为由长期宿在了龙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