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秋萍和银屏颇多怨言,认为新婚燕尔李琰就忙于军务,将我冷落一旁,实不应该,常劝我去封信唤他回来。我并不打算让她们知道实情,遂每每只是敷衍了事。 倒是忠伯,毕竟是经历的世事多了,大约看出了我与李琰之间不对付,但并不拆穿,只是每每看到我被两个丫头絮叨得不胜其烦时,上来替我解围,而后自己再无奈地叹一回气。 李琰不回来,我就无须在人前与他虚以委蛇,平日里跟着秋萍和银屏做些针绣,有兴致时看看书、写写字。实在闷了就带着两个丫头上街市溜达一圈,这样的生活,我乐得自在。 久而久之,她们看我无动于衷,神情又不似受了冷落的颓废模样,虽满脸纳闷,却也不再提及此事了。 时光如水,在静默中无声流逝,不经意间,初夏已悄然而至。 我一向觉得李琰的府邸是随了他的性子,太过清冷,没什么生气。如今,他既让我当了家,我便想让这里看着活泼些,住得也舒服些,遂让赵敢当在外头物色了些紫薇移植在院中。 紫薇这种花,花期极长,素有“百日红”之称,当夏秋时节,繁花遍落、百果成熟,紫薇花便适时开放了。花开半夏,独占芳菲,这种拾遗补缺的聪明,足能弥补像我这种爱花人眼乏心懒之憾事。 天高云淡,骄阳似火,最近的天气是越发的热了,一到午后,更是闷热难言,室内根本就待不住。 秋萍搬了张凉榻置于小竹林中,我斜倚其上,头顶着青竹花影,闻着花香,品着清茶,偶尔有和风自竹林间穿梭而来,驱赶着暑气,甚是惬意。 银屏在一旁打着扇子,口中絮絮说着今日采办时从街市上听来的小道消息。我一面捧着书翻看,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两句,权当是消磨晨光。 这两日,大家多在谈论西北的战事,这一仗自去年年底一直打到现在,始才有了结果,以大唐完胜,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被杀身亡告终。 胜虽胜了,却委实胜得不易,倒也并非吐谷浑能征善战,却是吃了天时、地利不少亏。听银屏说,今年四月初八,任城王李道宗在库山击败了吐谷浑军,慕容伏允烧尽野草,轻兵入碛。唐军诸将认为,干草已被烧尽,春草尚未萌生,军马无足够粮草,已很是疲弱,加之彼时气候恶劣,不可长途追击。唯独潞国公侯君集主张,应趁慕容伏允初败,军心离散之机,穷追不舍,一举将吐谷浑击灭。 左右权衡之下,代国公李靖采纳了潞国公侯君集的意见,决定分兵两路进击,命潞国公侯君集、任城王李道宗率部由南路追截南逃的吐谷浑军。自己亲率岷州都督李大亮、薛万钧等部由北路切断吐谷浑军通往祁连山的退路,顺道迂回至伏俟城。 四月二十三日,李靖部将薛孤儿于曼头山大败吐谷浑军一部,斩其首领,俘获大批牲畜充作军食。二十八日,李靖又在牛心堆、赤水源接连获胜,共俘斩名王数十人。 南路侯君集、李道宗等部在杳无人烟的戈壁深入二千余里,途经无水无草的破逻真谷,只能人龀冰、马瞰雪。终于五月初,在乌海追上了慕容伏允,并大破其众,俘其名王骁将。 慕容伏允向西败走,准备渡过突沦川,投奔于阗。李靖率军经积石山一路打到吐谷浑西陲且末,部将契何力闻得慕容伏允逃至突沦川,遂率骁骑千余追击,因沙漠无水,军士皆刺马饮血,终破其牙帐,歼敌数千人,缴获牛羊二十多万头,并俘虏了慕容伏允的妻子。 慕容伏允侥幸逃脱,后在走投无路时为左右所杀。慕容伏允死后,其质子大宁王慕容顺杀死大臣天柱王,率众降了唐,被皇上封为西平郡王、趉故吕乌甘豆可汗,吐谷浑就此成了大唐的属国。 对于李靖,我向来持敬重之心,往常听及他的丰功伟绩,常怀热血沸腾之感,然而今次的感觉却尤其不同,从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脑中琢磨着,难道是因为如今已是一家人的缘故,公爹风光,我这个当儿媳妇的也与有荣焉?但转念想到我与李琰的关系,只怕像仇人多过像家人。我黯然叹息一声,多想无益,埋头继续翻书。半卷书翻完,只觉头脑昏昏然,身子乏得很,这样的天气还是有些无法适应,抬手揉几下太阳穴,往一旁搁下书,打算小憩一会儿。 这个时间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光景,凉风渐止,竹林中又汇聚了些暑气,稍稍一动,就是满头大汗。身上湿濡濡的实在难受,我瞅着四下里并无旁人,遂除下衣裳,只在贴身小衣外覆了件冰鲛纱衣,通透的纱衣下,白腻的肌肤隐约可见。又嘱咐了银屏帮我看着些旁人,方才安心地歪在凉榻上睡着了。 仿佛睡了很久,半寐半醒间,忽觉出身后似乎有人,想到有银屏为我守着,遂不曾放在心上。又半阖双目眯瞪了一会,迷迷糊糊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身后有人轻声道:“天色尚早,你再睡会吧。”是把轻柔地男声,如清泉淙淙,似春风袅袅。 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蓦地反应过来,不是银屏的声音,怎会有男子在此?瞌睡立时醒了一半,忙翻身坐起,凝眸去瞅身后,却见李琰悠然坐于榻边,右手托一盏清茶,正春意深深地望着我。 两个多月不曾见面,今日乍一见他,感觉他的精气神越发的不济了。 我愣愣地问:“你为何在此?” 李琰轻笑一声,道:“睡糊涂了?这是我家,我不在此还能去哪?” 熟寐方醒,脑子有点儿不太灵光,缓一缓神,道:“不……不是,我是想说,你怎么回来了?” 李琰只一味地望住我,眼风里带笑,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轻叹道:“好一副美人春睡图,赶早不如赶巧,我今日回来得正是时候。” 听他如此一说,方才惊觉,我眼下仍是衣带半褪、若隐若现的暧昧形状,大感窘迫,迅速转眸去寻衣裳。衣裳被我放得有些远,够不着,只得先以手遮挡胸口,嗔了眼立在一旁的银屏,略带愠怒道:“你这丫头,不是嘱咐了让你看着些旁人么?有人来,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无端挨了我一通埋怨,银屏满脸委屈道:“少夫人,这少爷能算得旁人么?” 李琰是我夫君,自然算不得旁人。银屏的一句话倒是堵了我的口,我支吾一阵,一时不知该如何去接这话。 李琰轻瞟我一眼,道:“是我见你酣睡正甜,吩咐银屏不要叫醒你的。”说罢,又看向银屏,温和道:“少夫人午睡未足,脾气难免有些急躁,你不要在意。” 银屏俯一俯身子,垂首道:“奴婢与少夫人相处得久了,少夫人的脾性自是知道的,怎会在意。” 李琰微微颔首,“如此便好。”挥手打发了银屏。 待银屏出了小竹林,李琰搁下茶盅,皱眉看着我,“你今日是怎么了?对着银屏也这么大火气?” 我侧身躲着他的视线,又窘又急,低声斥道:“你看够了没有!还不把衣裳递给我!” 李琰这才明白我是一时羞急了,释然一笑,扯过衣裳覆在我身上。 我脸上烫着,羞赧道:“你先回避下,容我穿好衣裳。” 李琰从我身上移开视线,却并没有起身回避的意思,目注着前方道:“我就与你说件事,说完我就走。” “何事?” 他低垂眼帘望了会地面,道:“父亲回来了,想见见你,让我找时间带着你回去一趟。”他顿一顿,低沉了声音,“你若不想去,我便替你回了他。” 我有心说不去,但李靖在栖凤谷时就待我甚亲,既是他开的口,我怎好驳了他的情意?想了想,点头答应:“知道了,头一次去,可要带什么礼品?” 李琰闻言,微露了笑意,说:“不必麻烦,你能去,父亲就很高兴了。”说罢,叹了口气,长身而起,“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回宫去了。到时候我来接你。” 我轻“嗯”了声。他忽凝眸瞧了几眼新近种下的紫薇花,微微蹙了眉,向我问道:“这些是你让人移来的么?” “是啊,你不喜欢?”我留意着他的神情,以为他不喜,“你若不喜欢,改明儿我找人移走便是。” 李琰摇了摇头,眉峰渐渐舒展,唇角带起一丝明媚的笑,道:“看着挺喜兴,像是个家的样子。” 夏季的风就如女人的性子一样难以捉摸,竹林间和风又起,往来倏忽。夏竹婆娑,相伴着花影起舞,几片红艳娇嫩的花瓣随风拂落,摇曳着飘落在李琰肩头。他负手静静立于花雨中,凝眸又赏了片刻,随手掸去花瓣,提步出了竹林。 早前听秋萍提及,李靖膝下共有三子,李琰排行老么,其上还有两个哥哥,俱是老实本分之人。大哥李德謇,娶妻冯氏;二哥李德奖,娶妻张氏,兄弟二人随李靖同住于长安东城的李家大宅,唯独李琰另辟了府邸。 两座府邸其实相隔并不远,却不知为何,兄弟之间平常并无往来,至少自打我进了门,就从未见过李琰那两个哥哥上门探访。原以为是兄弟关系不甚融洽,但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