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伸手接过,逆着火光端详半刻,眼中骤然波光涌动,点了点头,“竿部有斑点似泪痕,正是湘妃竹。原以为只在九嶷山中才有,没想到这北地竟也有如此宝物。” 傅文闻言,面色带喜,看着李琰欲言又止。 李琰察觉后,目注着傅文微微一笑,篝火映着他的眉眼,俱是温暖,“你素来不擅此道,如今能有这番心意,委实难能可贵。我会帮你制成管箫,她若收到,会欢喜的。” “多谢侯爷!”傅文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躬了躬身子,脚步轻快地退走了。 我不知道李琰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但看着傅文略显羞赧的神情,大约猜到了几分,情爱总是令人着魔,平日里不擅风雅之人受它驱使着也会去做一些风雅韵事。 一段小小的湘妃竹仿佛让李琰三魂不见了七魄,他的眼神一时之间显得空洞了,近乎魔怔地看着手中的湘妃竹发呆,口中只喃喃念叨着:“你若见到,必定也会欢喜的吧……” 李琰的表现虽有些异常,我却对此并不上心,他向来难以捉摸,这么个大活人,横竖也出不了什么事。方才又得知了所谓的山魈鬼怪盛行,不过是狼群作祟,如今恶狼尽除,心头的恐惧一下子散去不少,略定了心神,掖好毛毡,倒头就睡。 突厥铁骑素来就以行动迅捷著称于世,现在虽已比不了全盛时期,但到底没落下多少。薄布恃勒所率领的三万铁骑,昨日尚在百里之外,而今日上午已然行进至天落峡范围。 敌军将至,李琰却似乎已将来天落峡的初衷抛诸脑后,全副身心都沉浸在手中的柳叶小刀和一尺八寸长的湘妃竹上。期间,只是遣了人虚张声势,试图以疑兵之计滞缓西突厥军队的行军速度。我却对此大为不解,不是说要设下伏兵吗?如此一来岂非打草惊蛇,叫敌军有了防备吗?苦思不得其解。 第二日,负责留意西突厥军队动向的军士快马回报,西突厥军队并未受到疑兵计的影响,李琰听了,只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头不曾抬起一下,仿佛他的眼中现在只看得见眼前一尺见方的地界。 虽说此仗打与不打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想到一大帮子人陪着他在这荒山野岭担惊受冻两日,眼看着竟要为了一件耍玩之物无功而返,一时气急,上去就夺了他手中的湘妃竹,狠狠摔在地上,“这仗你倒是打不打?若是不打,即刻下令回返长安,省得在此浪费时间!”我自问还算淳厚柔顺,对于自己的脾气也颇能矜持,许是新仇旧恨的关系,对他如今的行径是越发地看不顺眼,直让我心底的火气蹭蹭地冒上了额头。 面对我的疾言厉色,李琰并无不悦,淡然道:“莫急,天大的事都要等我做好这支箫再说。”他弯身拾起地上的湘妃竹,手势极轻柔地拭去上面的泥土,“让如此宝物蒙尘,岂非暴殄天物?”而后,又埋着头开始雕琢那段该死的竹子。 我无奈之余又忍不住唏嘘起来,这样的情态只怕是对古人所说“玩物丧志”最好的诠释了吧。 又一日过去,箫终于完成了,我虽已满腹不悦,却不得不承认他技艺的精湛,这支箫制作得异常精美,箫身所刻鸾凤和鸣图案仪态逼真,栩栩如生。 李琰持箫细细品赏了会,由衷地感叹:“终不负此宝矣!”叹罢,将双臂尽量伸直,展了个大大的懒腰,神情慵倦却甚是满足。 我坐立不安两日,此时也不禁长吁出口气,略带不满道:“你倒是尽兴了,现今该当如何?是进,是退,你这个云中侯也是时候拿个主意了。” 李琰的心情显然奇好,眸光四溢,侧目于我,笑如清风朗月,连说话的口吻也带了春花拂水的调笑意味,“勿须焦虑,随我前去观阵如何?” 不等我回答,他便起身近前,兀自携起我,一个纵身跃到纤离的背上,甩开缰绳,纤离引颈长嘶,往幽谷深处飞驰而出。 我出生的时候,正值群雄并起,狼烟遍地,天下远没有如今的清平,是以战争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但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支数万人的军队,而且还是敌军,尚属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我于山岗凝神眺望谷底,但见长风猎猎,刀戈如林,锐利的铁器在骄阳下反射出冷冷的金属光泽。铁蹄滚滚如洪流,隆隆的马蹄声,交织并奏,在幽谷中听来,更有撼天震地的威势。漫漫旌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我已能清晰地辨认西突厥战旗上那血色的狼头,正掀开锋利的獠牙。 这样的气势,何曾像是一支正逐渐没落的军队?试想全盛时期的突厥铁骑又该是如何的不可一世,于此或许可窥一斑。 “军容严整,士气高昂,薄布恃勒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听身后李琰发出如斯慨叹,我有心揶揄他,慢声道:“他能看破你的疑兵之计,可不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么?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世间又不只你一人会带兵打仗。不过,若说耍奸弄滑,那天下自然无人是你的敌手。”不知从何时起,我说话竟也变得如此刻薄。 李琰不以为意,微微一笑置之,道:“就因为薄布恃勒是个将才,他竟不中计,才更令人费解。” 我颇为不屑,略侧转了头,“你这是什么逻辑?” 李琰进而解释道:“大唐与突厥交战多年,彼此相知甚深。突厥铁骑疾如风、快如电,擅于长途奔袭。而我大唐经过多年厉兵秣马,虽也有了强悍骑兵,但步兵仍是中流砥柱,更擅长利用地形,设伏奇袭。薄布恃勒难道会不清楚么?”他略略转眸,环视四周,接着道:“天落峡山高林密,最适合作伏兵之所,我先前又故意打草惊蛇,露了行迹给他,照理应该步步为营才是,不过多耗费两日时间,于当前大局并无太大影响。可他非但没有减慢行军速度,反而有加快的趋势,若不是他有恃无恐,狂妄过头,便就是有贤人襄助,识破了我的用心。据我所知,薄布恃勒为人谨慎,并非是狂妄之辈,那应该就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