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未央宫宣室殿。 侍中杜忠回到宣室殿外时,黄门令陈敏便急急向他见礼,一脸着急,杜忠道:“陈令何故如此不安?” 陈敏叹道:“陛下会见了骠骑将军后便忽而掀翻了桌案,不许奴才们近身伺候,如今都一个时辰了。杜侍中您回来便好,陛下素来……” 杜忠未听他讲完便推门而入,见地上满是凌乱的奏简,他躬身捡拾,见是请立骠骑将军高盛之女高氏为后与封高盛为侯的奏章。他卷起归整好,闻一阵急促的咳声在东室传来,他便往东行去,唤道:“陛下。” “你回来了。”话罢便又是一阵咳,杜忠忙近身去为赵郢顺气,道:“陛下何苦……” 赵郢面色青白,他素来体弱,此刻便倚在杜忠身上,苦笑道:“朕何苦?朕何其苦。”他身旁散落无数书简,颓颓如弃。 “何事让陛下如此伤情?”杜忠早年便以权臣杜安之子得擢封为侍中,侍奉赵郢左右,为人细致体贴,行事谨小慎微,深得赵郢宠信,两人名为君臣,实亲如兄弟。 赵郢稍稍平息咳喘,道:“太后欲为朕选后,定了朕的表妹文宣。” 此事他亦知晓,且陛下那夜亦答应了太后一切由太后安排,他虽知陛下对高氏毫无情分,但不懂如今为何忽而伤情动怒。 “舅父今日前来,言及婚期将定在两年之后。” “两年?高姑娘时年不过七岁。”杜忠亦颇为震惊,高文宣两年后亦不过是九岁,一个小孩子,如何担椒房重任? 赵郢嘴角微扬,眼中却是无尽的黧黑,嘲道:“他们就这般利欲熏心,为延续高氏的荣光,竟要朕娶一位九岁的皇后。” 杜忠静默不语,无奈地垂下目光。十五岁的天子,九岁的皇后,他能想到是何其隆重的大婚场面,两个孩子装扮得得体精致,在一众权臣贵戚的安排下成婚,完美而虚幻,喜庆而荒唐。 “还有……”赵郢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泛开苦涩之味,“母后让朕今夜宿在蕙草殿。” “蕙草殿空无一人……”杜忠言道,而后他立即反应过来,目色流露出不可置信,“陛下……如今正值孝期……” “安定姑母进献的,权做启蒙之用。” “太后殿下竟应允了?” 安定大长公主乃是先帝的胞妹,当年下降给安远侯江成。后来,安远侯便得了急病去世,是以安定大长公主一直孀居,只是府中豢养了多位面首,先帝因怜恤其青春寡居,也便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年来,她与高盛过从甚密,皆有传言道高盛亦是安定公主的入幕之宾,如今看来,传言也不尽是虚。 “关乎她高氏一族的荣耀,还有什么不允的。”赵郢语气平和,只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嘲讽,说什么以孝治国,说什么为人子德,让他孝期去临幸嫔御,便是对先帝的孝道吗? 他想起今日高盛的言语,无比冠冕堂皇,一道道奏章皆是对高氏的溢美之词,似乎不立高氏女,不封高盛为侯便是世间憾事一样,他看着奏章泛起阵阵恶心,看着舅父高盛那倨傲的神情,他紧紧攥住了膝上的下裳,久久不能放松,勉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 他曾期望周平的批阅上有反对之言,但所有奏章之后寥寥只得一句:丞相周平已阅。他笑自己多想了,高盛之妻,是周平之妹,他又有什么好反对的。何况,丞相不批阅不允准的奏章,哪会出现在他的御案上。 处处皆是高氏,就连他身上,也流淌着一半高氏的血脉…… 杜忠垂首无语,高氏如今便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似春日里洛阳的牡丹,拼了命一般使力绽放自己,绚丽夺目,贵气逼人。 可在荼蘼之后呢? 赵郢垂眸,手边一卷《吕氏春秋》半开半合,他拾起,定睛一看,忽而怅然一笑。 杜忠道:“陛下?” “全则必缺,极则必反,盈则必亏。”他低缓道,念罢,摇了摇首,悄然叹息。 人之一生,如蜉蝣于天地,朝生夕死,朝露溘至。人寿太短,以致来不及参透世间道理,故人世轮转,终不过周而复始。兴败之间,一切一切皆成了年轮的碎屑,化作史书上寥寥几笔,供后人凭想。 杜忠忽而觉得,尚在少年的天子,眼中蕴含无尽的沧桑。 黄昏,未央宫内寂寂不闻人言。 赵郢喜静,宫人早已学会如木偶般悄无声息,陈案,上膳,取食,验气味,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器皿食具亦无多余声响。 他漠然地咀嚼进食,只是用得极慢,一碗水溲饼迟迟未见少。 杜忠亲自舀了一盌糜羹,“陛下……” “朕无胃口。”他神色恹恹,杜忠长跪进羹,不得已,他强忍着喉中呕意,再食一羹。 膳后,高太后派云姜亲临送物。 “太后有一份礼物赠予陛下。”云姜面带笑容,取出一个金帛小匣,双手跪而呈献。 赵郢张嘴,似要想说些什么。末了,只卷起竹简,道:“可。” 云姜放下小匣,笑道:“太后说定会喜欢的。” 天子抚额,杜忠略有好奇,道:“陛下何不打开瞧瞧,太后送了什么稀罕物?” 云姜亦是一脸好奇,期待着他打开。 他将小匣启开,竟是一方方画片,上绘有男女云雨,赵郢不禁微红了双颊,杜忠亦稍稍别开脸去,后脖子竟略略发烫。 云姜探头一瞧,她年纪尚幼,还不通人事,只道:“他们是在打架吗?” 赵郢忙合上匣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杜忠无奈道:“姑娘……你莫问了。” 云姜乖巧地点点头,再不言语什么,便告退归长乐去。 赵郢目送云姜离去,凝视门槛许久,道:“移驾。” 轩车缓行宫道,他闭目养神,众人皆屏息不语,周遭静得只闻宫铃摇曳之声。杜忠却发现他膝上的裳微微起了折皱,天子的心情远不如他脸上那样无波无澜。 至蕙草殿,他始终要迈出这一步。从孩子,到一个男人。 “妾陵阳氏,拜见陛下。”陵阳氏身着月白轻纱,声音甜软,跪在屏风外朝他盈盈一拜。 他不禁联想到蜂蜜,耳中瘙痒,喉中竟有些发腻。插屏夹纱,他瞧不清女子面容。殿中焚着蘅芜香,一切都虚幻缥缈,好不真切。 他毕竟年幼,未通人事,坐于榻上,一时该不知如何面对殿中女子。便只静默无声,垂眸看榻上素雅的锦被纹路。 陵阳氏缓缓抬头,妩媚一笑,她是安定大长公主府内杰出的尤物,便是府中美女数百的高盛将军,都恨不得死在她身上。面对这种初尝情爱之事滋味的少年,手到擒来,最好把控了。 她暗暗下了决心,只消笼络住小皇帝的心,不愁日后的荣华富贵。她未等他唤起,便莲步轻移,袅娜地绕过插屏,真切出现在他眼前。 “今年多大了?”赵郢抬眼,直视她问道。 “妾年十六。” 赵郢细观其容貌,精致的妆容下,绝不是张十六岁的脸。陵阳氏神情妩媚,一举一动皆透着摄人心魂的气息,眼波流转,媚态风流。他清冷一笑,只怕,亦非完璧之身吧。 奏章是被批阅过的,女人是白壁有瑕的。他哑然一笑,偏首不欲看她。 陵阳氏见他无甚举动,便近身挨坐到他身旁,主动地靠入怀中。 还好,少年的胸膛虽瘦非弱。她能听到天子忽而加速的心跳,便悄声地引导他以手抚摸,启唇亲吻,带领他体味人间极乐,曲尽妾婢之道。 他不由得想起他的姑母,安定大长公主。敦伦之事,应该亦是好的吧。不然,孀居的姑母又怎会养了一府的面首,供己取乐。 帐中盈贯芳香,女子的娇声与男子的喘息交融,天子鬓边的汗珠渐渐滚落,滴在陵阳氏雪白的胸脯上,他眉头深锁,好几次,他都想抽身离开,无奈女子将他紧紧环住,下身温热潮湿,他感觉这女人的身体是个无底洞。耳边充斥着她的娇吟,他略略觉得有些闹得头疼。 他再一次试着推开陵阳氏,可她腰身一挺又附上来,竟不顾礼节般压在了他身上,湿热的下身绞吸着他,活像吸血的水蛭,不吸干净绝不松开。 想到水蛭,他心里一阵恶寒,奋力地推开她,陵阳氏一个不妨,竟翻滚下榻,好生狼狈。 “陛下……”陵阳氏钗摇髻乱,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神色惊惶。是她做错了什么吗,从未有男人会舍得推开她的身子。微微咬牙,她不信,再欲起身上榻。 赵郢翻身背对,胸膛起伏不定,哑声斥道:“不许靠近,退下。”他蜷缩着身子,冷汗涔涔,浸湿了茱萸纹的枕巾。他攥紧了锦被,下身竟流出许多脏东西,他极力平复喘息,胸中一阵一阵恶寒袭来,他忙闭了眼睛,让自己莫再去联想那恶心的水蛭。 陵阳氏颓然于地,她竟无法取悦一个不通人事的少年郎…… 忽然觉得,她的一生,刚开始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