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都城闻喜。 闻喜王宫内分东西王庭,其东设含光宫,为太子居所,赵襄自五岁得封太子后,便别母移居此宫。 平旦,赵襄自觉醒来,值夜內侍闻被褥动静,便起身收拢帷帐,传傅母女官伺候太子梳洗。左列女官各端漱口盐茶、杨枝、盛着紫薇露的金痰盂、净面巾子与金盆、温度适宜的枫露茶;右列则由內侍奉捧上衣、下裳、外袍、腰带、配饰、套袜、鞋履等恭候。 赵襄一言不发,由着傅母女官为他洗漱梳发、穿衣着鞋。寒凉秋日之晨,一杯枫露茶下肚,胃里暖暖的,早起竟未感一丝不适。他心中有些彷徨,大概这等伺候待遇,要五年后才可再次享受了。 初初知道可出宫进学时,他还是高兴的。他自小长在王宫中,甚少外出,对宫外一切皆有好奇,便满口应承了他父王。谁知随后母后告知他,在宫外一切吃穿用度皆为平民,亦无众內侍女官妥帖服侍,居在草庐,寝无软榻,食无鱼肉,着麻衣,过清苦生活,他便有些惆怅了,但还是希望着能出宫看看的。 几日前,他命近侍小丁出宫看看杨家到底是什么光景。小丁便服出宫打探,恰好偷看到如镜用戒尺打着儿子杨超的手板,杨超痛得嗷嗷直喊娘,如镜铁着一张脸便打得越发狠了。听小丁回报时,他不自觉抚抚自个儿手心,哆嗦得说不出话,以前他背不出书,太傅也只是打他身边的侍学童子啊。 那时,他半是安慰半是天真对小丁说:“本宫乃晋国太子,谅他不敢打我。” 小丁摇摇头说道一事,他回宫时,于宫道得遇大王与相国散步交谈,依稀听见什么“不上进,自该打”“寡人不会怪罪”之类的话。小丁苦着脸道:“奴才曾听老人们提起,如镜先生当年位居太中大夫(1)时,便敢直谏先帝,是个不畏强权的孤直之臣……” 赵襄听后,无力颓坐于席,久久无法言语。 这时,小丁捧了铜镜让他观整仪容,赵襄见镜中人依旧是白胖一张脸,只是心情不佳,并无笑容。小丁宽慰道:“殿下,请露出宽和的神情罢,大王与娘娘都在等着您呢。” 赵襄勉强扯出一个笑,旋即觉得实在太难看了,还不如不笑,倒显出他身为太子的庄重。今日他穿的只是寻常样式的学子衣袍,并非太子常服,只是材质自是上乘,并未觉得不舒服。 待至中庭,晋王赵郁、王后卢氏皆在。赵襄依礼向父母请安,赵郁见他恭顺有礼,精神尚足,并无顽劣不愉的样子,心中亦颇满意。只是对儿子不可太过仁慈,循例是要耳提面命一番的,方想开口训导,身边的王后便开始叹息,对着赵襄温声细语地话别,赵襄亦一派依慕之情,攥着王后的袖子不放,可怜巴巴地望着赵郁。 赵郁无奈抚额,果真是慈母多败儿。 王后昨夜辗转反侧睡不着,好不容易在四更天时合眼歇了一会,今晨起来不知敷了多少胡粉才堪堪遮住倦容,今见到儿子,又忍不住要好生叹息一番。赵郁等了半晌,终等到额上青筋跳得欢快,厉声道:“过来!” 母子俩皆被他吼住,王后才收住了话,让他到赵郁跟前去。 赵襄其实对父王又敬又爱,平日里顽劣起来不知分寸,只消一听闻赵郁的声音,他便立时乖顺如羔羊。他走到赵郁跟前,不敢抬首,生怕见他怒容。赵郁叹息一声,取出一块小巧精致的护镜,亲手给他挂上,道:“这是龟兹国(2)的护镜,是先帝赐予寡人的,如今寡人赐予你,配之可保平安。”末了,觉着自己实在太过温和,便又沉下脸严厉地添了句,“要听先生的话,若敢不从,便永久不得归宫。” 赵襄看看那块护心镜,又抬首看看赵郁,眼眶忽而升起一层薄雾,只强自忍住,退身几步,稽首父母,道:“儿臣定不负父王母后所望。” 而后,由相国引而登车,亲送至十昌里。 此行,晋王只许他带小丁同往,就连抚育其长大的傅母亦不许同去,令他化名卢子助,只着寻常学子打扮,坐寻常普通的牛车,表明了不可外言身份之事,权当自己只是个潜心求学的学子,而非晋国东宫太子。 “相国……”他唤栗翊道。 “殿下有何吩咐?” “五年后,本宫当真可以回宫?”他愣愣瞧着周遭宫景,心中惴惴不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很多人事。 “是,大王与先生五年为期,五年后,殿下便可回宫与大王、娘娘团聚。” 牛车悠悠驶出宫门,他回首看了宫城一眼,厚重的宫门缓缓关上,一切又复归平常。他抚按衣内心口的护镜,心中空落落的,不论他如何按揉,都填补不了空洞。 十昌里,杨夫人早早便在门口张望。见一辆牛车慢悠悠驶来,车上坐着栗翊与两个小童子。她便赶忙迎上去,见礼道:“大人万福。” 栗翊笑道:“杨娘子,我把学生给先生带来了。”说着便亲手抱了赵襄下车,与他道:“这位是杨娘子,你该唤她一声师母。” 赵襄抬头直直瞧着眼前这位身形丰满,面色和善的妇人,不甚情愿地作揖道:“师母。” 这可把杨夫人吓得够呛,堂堂一国太子向她行礼,她深觉自己要折寿了。虽丈夫与她说过太子此次求学乃是化身平民学子,不可外道,她仍是觉得惶恐的紧。她忙双手做轻扶状,却又不敢触碰赵襄,贵人万金之躯,她一介草民触之则为亵渎不敬。 栗翊见状,无奈一笑,道:“咱们先进屋说话吧。” 杨夫人懊恼地拍了拍自个儿,笑道:“瞧我这记性,大人请进。”说着便将三人带到屋中。 屋中,如镜安坐看书,见来人不起身迎客,亦不抬眼,只道:“可是来了。” 栗翊向他拱手道:“恕在下来晚了。” “学生可来了?”他目光依旧未离书卷,便是太子来了他亦安之若素。 栗翊示意赵襄见拜师礼,赵襄执拗不拜,长揖,神情倨傲道:“晚生卢子助,见过先生。” 如镜恍似不闻,一任看书。 栗翊见两人那般,叹息一声,只好先行告辞。杨夫人亲送栗翊出门,她无奈摇摇头,只心中向元始天尊祷告,两人莫生什么事为好。 屋内寂然,如镜径自看书,把赵襄晾在一旁,丝毫不做理会。赵襄见他对自己的作揖完全不理会,气得胸口发疼,亦不愿说话,径自寻了垫子坐下,静静环视着屋子。 斗室狭窄,砖屋木梁,陈设老旧,还算是干净,只是他坐不惯这硬垫子,总觉得硌得慌,故他又站起身来,四处走动,而如镜只安然看书,并未理他。 他转了几下深觉无趣,便踱步到屋门,小丁在外立着,偏头不知在看什么。赵襄顺着他的目光,竟望见一棵桑树下,有一小小的青衫身影,正赤脚跪坐在地上不知做什么。 他命小丁替他穿上鞋子,缓缓走近那边,原是个女娃娃,不过七八岁的身形。 “你可要吃饼?我做麻饼很拿手呢。”女娃娃说道,奶声奶气地,透不出的可爱。 赵襄以为她在问自己,一时不知道如何搭话,俄而,道:“我从不吃的。” 女娃娃听到有声便转过身来,笑道:“我不是在问你啊。”眼瞳漆黑如墨,又带着光亮,好似无月夜空中,最闪耀的星宿。 赵襄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玉致可爱的小女孩,圆圆的一张脸,唇边挂着一对涡,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极了新月。而布裙下微露的一双白嫩脚丫,小小的,似能瞧见筋脉一般白皙透亮。他并无姊妹,宫中侍女皆比他年长,见着他都或跪或拜,他从未在意她们长相如何。而能近身伺候的都是有资历的傅母、女官,是以,对于年纪相近的小女孩,他甚少得见。 “那你在跟谁说话?”他问道。 女娃娃抬手一指,短短胖胖的手指指向对面的小泥人,笑道:“他呀。” 他才看见,女娃娃坐在地上,置了两个泥人,仿似一男一女,地上有几个陶碗,碗里有的盛了水,有的是碎叶子,有的是一颗颗小泥丸。他不懂,便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做儿戏呀。你不知晓吗?”女娃娃道,眼里分明流露出笑意。 赵襄被说得耳根略红,他诚然是未见过民间游戏,但被她那般一笑,面子上挂不住,倨傲道:“男儿大丈夫,自然不玩你们女儿家的玩意。” 女娃娃秀眉一蹙,扁了扁嘴不看他,手上摆弄着碎叶子嘀咕道:“跟我阿哥一样。” “你在嘀咕什么?”赵襄高声道。 “我说你跟我阿哥一样!”女娃娃亦不甘示弱,高声答他。旋即她才发觉,她并未见过这人,看着亦很面生,不像是十昌里的居民,她道:“你又是什么人?为何到我家来?” 赵襄今天本就心情抑郁,与父母分别,进屋便被如镜晾了许久,今又被这个女娃娃嘲笑,他别开头,忿忿不语。 女娃娃见他不理人,撅着嘴收起儿戏碗具,穿鞋欲行,道:“这是我家,也不知道你怎生进来的,快些回你家去罢。” 赵襄腹诽,要是我能回家去,自然不必在此受气。 此时,杨夫人从庖厨出来,显然是听见他俩高声了。她唤道:“意巧,你在高声嚷嚷什么。” 意巧抱着碗具泥人跑向母亲身边去,委屈道:“娘,不知哪来的怪人,冲我嚷嚷。” 杨夫人笑了笑,抚着她的额发道:“这是卢家哥哥,是你爹的学生,日后便住在咱们家了。”又道:“你是主人家,多让着哥哥些。” 意巧不可思议地望着母亲,她扁嘴摇摇头。 赵襄见杨夫人助着自己,便得意道:“你是主人家,得多让着我些。是吧,意巧妹妹。”他咬重“妹妹”二字,得意的紧。 意巧皱眉撇嘴,只觉眼前这人十分讨厌,扭头抱着泥人当即便回了屋,不再理他。 “您别见怪,意巧她平日被她父亲宠坏了。” “无妨,男不与女斗。”赵襄出了些闷气,忽觉神清气爽,负着手继续在院中踱步。 意巧直直奔往父亲所在的厅堂,道:“爹,外边的人真是您的学生?” 如镜见宝贝女儿来,便搁下书卷将她抱至膝头,笑道:“等他行了拜师礼,便是了。” “那可是要住在咱家?”她搂着父亲的脖子,闷声闷气地问。 如镜抚抚她柔顺的长发,“那是自然。” 意巧立时扁了嘴,撒娇般靠在父亲肩头上不言语。这样的怪人,为何要与我同居一室。 此时,赵襄又回到屋内,见意巧搂着如镜撒娇,如镜一改方才冷若冰霜的面色,显得整个人非常慈爱,他想起离宫前赵郁阴沉的脸色和那番严厉的训导,忽而觉得背有芒刺。 如镜亦见到他,启声道:“可行过拜师礼了?” 赵襄别脸直立不语。如镜观其行事,倒略有先帝年少时期的风采。便是他的容貌身形,亦颇有几分相似。 “无妨,你不拜师,老夫亦不敢为汝师者,便请栗大人带你家去。” “你……你敢!”赵襄心中怄火,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意巧见赵襄对父亲这般倨傲不恭,心中更厌他几分,对他做了个鬼脸,便起身回房,再不欲见他。 气急的赵襄在如镜眼里就像一只舞爪的小猫,在脸上写个王字便以为是老虎了,他捋须笑道:“老夫当年掌议论之事,便是对着先帝,亦敢。” 门外的小丁轻轻扯赵襄衣袍,低语道:“殿下,若是大王知道了……” 他心中擂鼓,父王气恼起来有他好果子吃。心中想起先太傅曾言: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3) 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便顺了几气,步至屋中,以左手覆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是为“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拜礼”,道:“弟子卢子助,今拜先生为师,潜心修学,如侍父母。” 如镜抚须而笑,“善哉,爱徒若子,无违师道。” 门外的小丁终松了一口气,他抬首望望无云晴空,日光耀得他目眩,再不敢直望。 (1)太中大夫:官名。秦官,掌论议,秩比千石。汉以后各代多沿置。 (2)龟兹国:古代西域大国之一,以库车绿洲为中心,最盛时北枕天山,南临大漠,西与疏勒接,东与焉耆为邻,相当于今新疆阿克苏地区和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部分地区。都城在延城,据考证,在今库车东郊的皮郎古城。 (3)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出自《周易·系辞下》,译文“尺蠖这种小虫子身体弯曲起来,目的是为了伸长;龙蛇这样的事物,身体是要蛰伏起来的,为的是可以继续生存。”意为为了以后的发展,不妨暂时委屈一下,顺便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