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二月初十,太后赐婚的旨意下来。顾氏次女,昭之,内怀美质,仁慈贤德,指婚给淮王,封为淮王妃。 一时间,昭之忙了起来,有些痛苦不堪。她要嫁的人是王爷,太后娘娘遣了三名笑起来脸上长着可爱皱纹但板起脸一点都不可爱的老嬷嬷上门来指教她,宫里的各种礼仪,宫规,祖制,还要学着打理内务,讨好丈夫,管理妻妾…… 她苦着脸问了一句,“姑姑,当王妃要学这么多东西,那王爷是不是也要学啊?” 滔滔不绝的月吟姑姑看了她一眼,“王爷在宫里长大,这些自小就习惯了。”继续滔滔不绝,“王妃,请看这里,每逢初一十五……” 昭之僵硬的笑了一下,难怪那家伙老气横秋的,被这么多规矩从小束缚着,难怪性子那般的冷。 连续几天从早起,到睡觉前都不得自由。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日常的吃饭,喝水,都是活生生的教学,还有几大本厚得教人掉泪的宫规要背。 昭之这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穷人过得日子只是穷苦,又穷又苦。但富人过的日子那就是痛苦了,又痛又苦。还是当祁山弟子最幸福,她当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在对不起师傅,师叔。 *** 上元节皇子遇刺案的幕后凶手踪迹找到了,他们在暨阳还有一个分部,皇帝命大内密探带了精兵强将上门围剿。 很快传回消息,朝阳楼已经清剿成功,活捉几名自杀未遂的案犯,除此之外账本文书一应的资料是一样没有。 刑部审理后,发现朝阳楼主事者早已逃匿。为找出朝阳楼主事者,他们根据案犯提出的线索给出画像,发出通缉令,活捉此人,朝廷悬赏黄金万两。 很快,江湖人士将此人押送至府衙,皇帝派大内密探秘密押解回京,一路上此人自尽数回均被阻止。 刑部接手后,连审三天三夜,奈何此人骨头极硬,怎么都不肯说出背后主使刺杀皇子的人是谁,刑部的百般酷刑都用遍了,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焦头烂额。 另一边,大内密探查到新的线索,朝阳楼主事此人身份经过一番伪装,他竟然是长庚派弟子,与当今雍王殿下师出同门。 这消息,大内密探第一时间告诉了皇帝,皇帝闻言,将御书房内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精光,砸完还不解气,又命人将雍王招入宫中,自那之后雍王连续许多天都没出过宫。 *** 春寒料峭,夜色迷魅,华灯初上。 国舅爷姜厉身穿一袭黑衣,外披着一件黑得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带帽大氅,毡帽掩去了他的眉目。此时,他阔步走在宽阔僻静的庭院中,年轻的童子在前引路,二人入了这间别院的内室。 太子早已坐在主位上等着,冷若冰霜的面容看不见一丝表情,姜厉脱下伪装上前行礼,太子淡淡摆摆手。 落座以后,姜厉迫不及待开口问询,“当日不是说雍王殿下亲手杀了李彻吗,我怎么听说他已经秘密押解进京了?” 太子眯着眼睛,开始转动拇指上的碧绿扳指,半晌才沉吟道,“他根本就没动手。” 这局棋,走到这一步,算是死局了。 事发之后,刑部的人传来消息。九皇子身边的师傅进不了宫内的收藏库,内侍官,宫女都不懂画,没有人引导。后来他们又查那副画,那画早就入了收藏库,不知道在架子上放了多少年。最后,又查了近日出入收藏库的人,没有一丝线索。就连齐王那边,不过是那日例行公事到姜贵妃的正阳宫请安,遇到了难缠的九皇子,他向来温和对所有皇兄都和善客气,顺势便答应了。一切顺理成章,源头上,仿佛从来就没有幕后的推手。 他们做了手脚,打算推到齐王头上去,如此一来他们失去朝阳楼,齐王也别想好过。然而后面的事情突然发生,把一切的计划都打乱了。 那之后没几天,朝阳楼京城据点被找到的时候,他们就分析过,出了内奸。虽然已经撤离到暨阳,但朝阳楼已经成了一个引线,如果处理不当就要引火烧身了。 “三哥放心,当时下任务的书信和资料都是看完就烧了,至于其他的东西,我和李彻一起处理的,他们不会找到任何线索。” “至于内奸的话,李彻说了三日内查出来,反正他们也都是死刑犯,受□□控制,毒死他们就可以了。” “若是找不出来的话,我会亲眼看着他把这些人都处理掉的。” “李彻他是无辜的,他不可能会出卖我们的……” “三哥,他是我师弟啊!” “三哥放心,我会亲手了结他的。” 太子不禁冷笑,一句一句这些可都是他的好弟弟,孟琮译他当着他的面信誓旦旦说的,他明知道这小子心软,竟然还放任了。 如今看来,内奸没找到,朝阳楼的杀手们都被他们遣散了,大内密探过去碰上的怕是做完任务回来的那一批,最后,连李彻也是他亲手放跑的。若是弄死那些杀手,便不可能查到李彻。若是弄死李彻,根本不可能牵扯到他们,偏偏这个愚蠢又心软的人,把人全都放了。 那一天,孟琮译面上温和的笑容都没了,面容寡淡显得很是悲凉,他便相信了他是真的了结了李彻。李彻被抓的消息传过来时,他毫不怀疑,甚至没有把他找过来问一句,以为只是江湖人为了赚钱弄出的把戏。到如今,这也都是他自找的罢。 姜厉闻言,瞳孔剧烈收缩,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问,“那李彻身上不会有什么证据吧,这些年死的那些朝臣要是翻出来的话……”到那时候,不管是雍王还是太子,就连他们姜家,面对的绝对是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太子不转扳指了,认真的看着姜厉,“他倒是没有证据,也没有招供。” 闻言,姜厉松了一口气。 太子接着道,“他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据,现在父皇已经知道他是长庚派的事了。” 姜厉浑身一震颤栗,面容僵硬的看着太子。这也就是说,现在在皇帝眼里,朝阳楼等于就是雍王开的,雍王不但和江湖势力有勾结,还支使朝阳楼谋杀三位亲兄弟…… 这时有人敲门过来,在太子耳畔低语半天,太子冷着脸点点头,来人退了下去。太子站起身,姜厉大声叫他,“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太子背对他,拉开门,“刚刚宫里来消息,阿译被父皇招进宫了,我也要进宫去。” 姜厉一把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什么都顾不得,大声道,“殿下,去不得,你若是去了,这件事就坐实了。” 太子面若冰霜,转头看他一眼,“眼下,我还能做什么?” 姜厉飞快的思索,最后缓缓道,“这件事是大内密探告诉陛下的,对吗?” 寒风从太子背后一阵阵的吹入内室,炭火的热气一瞬间全没了,姜厉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太子转过身子,认真听他说,他的一只手还在门上没放下来,他点点头表示回答。 姜厉站起身,正色道,“大内密探告诉陛下的,那么刑部那边便不知情。陛下只是招雍王殿下入宫,并没有押解或者直接圈禁在府邸,说明陛下也不想公开处理。” 太子目光正视他,顺势接话,“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入宫求情呢。” 姜厉摇头道,“殿下您不可以,老朽也是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这是决不能轻易原谅和容忍的。您若是去了,就表示您也参与在其中,只会让陛下更加的恼怒,到时候若是事情失控了,就再无转圜了。”这番话说完,他后背一阵发凉,才一会儿竟然已经出了许多的冷汗。 太子冷笑,双目幽深有一点点细碎的光影转过,很快光影不见了,他问,“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姜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搓了搓冰冷的双手,看着地面,继续分析给他听,“您不仅什么都不能做,还要让雍王殿下把整件事都扛下来。陛下既然能这样处理,说明他还不想要雍王殿下的命,只要太子您还在,日后,咱们可以把他再调回来。若是您保不住了,他就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太子容颜清俊,身姿挺拔料峭,浑身散发着冰霜之气,整个人犹如一块散发丝丝凉气的九天玄冰。门外刮起寒风阵阵,姜厉犹如身处冰窖,从头到顶,结了一层一层冰霜。 从没输过的他,这次竟然是真的输了,输在自己这个心软的弟弟身上。 姜厉见他面色松动,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开口道,“下官这就去安排传信给淑妃,说明利害关系。” 太子嗤笑,“不必说,他怕是早就做了这个打算,哼。”说完,他放开门,大步往外走去,走过青石板路,走出宽阔幽静的庭院,青色的衣角扬起一个弧度,便再也看不见了。 *** 二月十八日,姜舜与班青大婚。 昭之终于告别痛苦的规矩,可以出门了,她和班青算是同门,去给班青送嫁。 由于班家已经烧毁,姜舜进宫缠了太后几天,太后这才松口让皇帝的九弟燕王认了她做义女,让她从宫里出嫁。 昭之进来的时候,班青坐在妆台前的椅子上,她穿上火红的嫁衣,雪白面容秀丽绝伦,正仰着下巴上妆,一群嬷嬷围着给她梳妆,弄发髻,一旁放着流光四溢的凤冠,缀满珠宝翠玉发着灿烂夺目的光华。 班青从镜子里看到她,招呼道,“你来啦,自己找位子坐。” 昭之嗯了一声,却站在镜子后面,仔细打量即将嫁人的她,面容娇小只有巴掌大,肌肤白皙顺滑,一双秋水眸子清亮逼人,朱唇微抿,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带着盈盈笑意。整个人比从前看到的样子美了许多,散发着一种柔和瑰丽的气息。 昭之笑眯眯的打趣她,“看来我们的新娘子已经彻底拿下新郎的心了。” 班青斜睨她一眼,“可不是,彻底收服了。”她说话间,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当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以前她面上带着笑意,眼睛里去没有笑。这时候,她面容平静安详,昭之却看到她抑制不住的笑意从眼睛里跑出来。显然,班府垮了之后,她过得更好了。 班青笑,昭之也笑,嘴里怪叫,“不行不行,难得我这么早的过来,一定要沾沾喜气才行。” 昭之挤开嬷嬷凑上去紧紧抱了她一下,看到她这么好,真的很开心啊。 “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班青用力点头,“你也是。”昭之和孟琮沅的婚期比他们晚一个多月,京城上下都传开了。 等她新娘服,妆容,凤冠霞帔都整理好,昭之掏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添妆的物件。班青身后的嬷嬷上前来,仔仔细细将匣子收好。 迎亲队伍是卡着吉时的点来的,她们这边都收拾好,门外传来欢天喜地的敲锣打鼓声,热闹至极。 班青站起身,盖好盖头,在嬷嬷的搀扶下,脚步轻盈,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昭之笑眯眯目送她,心中感慨,这世上万千人,万千路,她却走出了那一条独属于她的,溢满香气的路途。在这人心复杂、形式诡谲的上京城,总有人照样能把她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这人就是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