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兰州。 兰州是大宁的兰州,在这个帝国的西北端,北边是大宁的附属小国奚木,像月牙的形状把兰州拱在中间。兰州的东北面靠着阆江上游,阆江是大宁最大的江流,在经过陇右的这一段自南向北,再往中游则是大宁叛贼龚允的地盘。西北面是连绵不绝的祁云山脉。 五年前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冲溃了阆江最宏伟的堤坝——山河堰。 溃堤的山河堰就在陇右这一段。百姓流离失所,大灾之后又发生大疫,一时间浮尸遍野白骨累累,此为天灾。 乾升帝连夜下了道旨,着户部拨了百万白银赈灾。然而这百万赈灾的银子,经过层层剥削,最终到灾民手里的,不过十之有三,此为人祸。 天灾人祸,陇右的六个州同时揭竿而起。 高战云高天父子率领的兰州起义军最强,于是纷纷拥其为首领,起义军以结盟的方式,接连占领兰州、灵州、甘州等地,直至最后干脆割据陇右,沿用大宁军制自成一军,与朝廷分庭抗礼。 此六州之乱,史称“大起义”。 “大起义”是大宁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叛乱,几乎占了大宁五分之一的河山。老皇帝乾升二十多年来奉行以仁德治国,宽柔恩惠,自以为已经是相当爱民如子,对竟有百姓造反这事真是始料未及。 然后更加出乎意料的接踵而至。 乾升帝任命大将军龚允前往平乱。 龚允出身寒门,是出了名的雷厉风行的武将,他很有想法,带着他自己训练的五万朝廷军去,这批最早的平乱军后来成了龚允的子弟兵。而在平乱初有成效后龚允又立即请旨,在当地招募新兵五万。 这十万兵马算是龚允在陇右起家的资本,也是他培育野心的温床。 龚允进攻陇右六州,从阆江上游的灵州开始突破,以闪电战法迅速推进,所占一处,便以优厚的粮饷为条件在当地吸纳新兵,和起义军抢青壮年。龚允领军老道,连战连捷。 六州“大起义”结盟各部首领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其余部不少散到各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龚允才算遇到瓶颈,因为陇右六州土地肥沃山林茂密,这些起义军失败后多数隐入山林,他的雷霆手段也无法彻底清缴这些起义军。起义军这边很快恢复元气,渐渐聚到兰州统一归高战云父子麾下,已经有复起之势。 大宁朝廷等不及,多番催促下,大将军龚允终于想到绝招。 龚大将军找了个黄道吉日,请来僧侣道士,又集合了平乱以来俘虏和招降的叛军将领,在灵州最大的寺庙焚香立誓,约定降者不杀,又对暂避兰州、已成为“大起义”真正首领的高战云父子开出尤其诱人的诏安条件。 起义军的第二首脑高天听说后,不顾他的父亲高战云强烈反对,带领一直隐匿在兰州山林的余部前往灵州投降。父子决裂也就决裂了,可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大局初定,龚允就把投降的三万之众全部坑杀。 那一日,灵州雷电交加,雨水把那片天空下的广袤黄土染成了血红。 此后不到十天,龚允就彻底平定了灵州等五州。由于高战云始终带领余部据兰州强抗,龚允只好先将其摆在一边。这个寒门枭雄当然没料到,小小的兰州后来成了悬在陇右腰腹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反被朝廷所用,狠狠地扎在他心头上。 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个所谓绝招,也为朝廷大将、立国以来平定最大叛乱的头号功臣龚允带来非议:大宁开国以来奉行礼义仁治,二十几年来切切实实在“施仁政”的乾升帝就不用说了,各氏族门阀也是要面子地标榜仁德,龚允以“骗降”这种背信弃义的手段取得胜利,朝野多有不齿。加上他是个寒门,朝中氏族百官更是弹劾满天飞,要求将龚允革职。 但龚允这时已经手持十万大军,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以叛乱未除为名盘踞陇右迟迟不还朝,仿佛在像朝廷昭示着“武力就是一切”。 这似乎是某种不详的前兆。 隔着千里之遥,乾升帝的老花眼都能看见龚允那盛开的野心之花。 可能老皇帝能怎么办,有花堪折不能折。 因为大宁的战线可不止陇右这一边——北方战事更吃紧、更要命,是有亡国之患的: 北漠人多次南下开启战端,大宁的国库钱粮和精锐兵马十之有八要投入在和北漠铁骑的决战当中,不容有失。于是对于盘踞陇右逐渐不服朝廷约束的龚允,朝廷当然是能哄就哄能拖就拖。 龚允就像长在大宁这个巨人脚上的一颗毒疮,朝廷假装不去触碰不去挠,就不会破不会流血似的。 讳疾忌医,人之常情。 可毒疮却不是知感恩的东西,该流脓的时候还是要流的。 龚允派人向朝廷递呈陇右万言书,软硬皆施请求擢升其为上将军,这是军方最高级将领的荣誉,等于配享太庙,等于封侯加爵。天下人皆知,本朝只有两位荣膺上将军头衔,那都是因为拥龙有功才被乾升帝御封。一位是过世多年的镇国公殷素殷老爷子,一位是镇守西陲几十年的西江王华杉。 朝廷虽说是能哄就哄能拖就拖,但底线不能突破,所以乾升帝只是下了道褒奖的旨意,只字未提上将军的头衔,也不打算为一个“用欺骗取得胜利”和“败坏朝廷名声”的武夫封侯加爵。 野心是种子,氏族门阀对寒门的冷嘲热讽是自然肥料,而此次朝廷拒绝封赏给龚允本人带来的不满则像催种子发芽的一场春雨…… 野心之花“发芽”的日子如期而至——陇右天降奇异陨石,同时龚允号称自己寻到了前朝大禹皇太子,拥立称王,沿用前朝大禹国号。 以“大禹王”的名义,一场轰轰烈烈“匡扶正统”的复国大戏就此拉开帷幕。 朝廷派过几位大将前往收复陇右,奈何龚允据阆江天险而守,一时间没有人能奈他如何。 朝廷和北漠人的在北境战事愈打愈惨烈,陇右的叛军又蠢蠢欲动甚至要扩张版图,正在崛起繁荣的大宁帝国眼看着就要被分疆裂土…… 所幸的是,在龚允宣布自立建国的一年后,北境战事宣告终结。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终结”。 大宁史无前例地大败北漠,史称“桑州大捷”。 境内外局势趋于平稳,大宁国力日强,兵力回拢,渐渐把龚允和他的叛军困在了陇右。 这样的局面要归功于一位年轻的皇子,一个闪亮的名字——惠王华承煊。 惠王在苦寒北境十年征战,曾一年内在桑州、泾州等地打出十战十捷的战绩。他十六岁随镇国公殷素从军,殷素常年驻守北境,这支十五万人的军队封号为“朱雀”。乾升十八年,北漠有五部落联合派出一万骑兵妄图吞并泾州,殷素为上将军,惠王率兵两千为先锋,冲入敌阵,一举擒获北漠联合军的首脑——拉坦部落的小可汗,其余四部落闻风丧胆,主动退兵。 通过此战,年仅十七岁的华承煊在北境战场崭露头角。 乾升二十年,惠王正式受命为朱雀先锋大将,进入朱雀五大将领体系,随殷素统兵进入岭北。他在大雪封山前当机立断,强占岭西北门户讷北山,最终为收复已被北漠人占领了近二十年的岭北铺平道路。 此战后,惠王已被朱雀军公认为主帅殷素的接班人。 次年,护国上将军、镇国公殷素过世,惠王继承了殷素的战法和愿望,同时也继承了本朝第一武将的地位。 惠王迎来有史以来最辉煌的一战则是天下闻名四海皆知的“桑州大捷”,追打北漠大可汗沙利至东牙庭,烧毁牙庭,直接致其修书投诚,表明归顺朝廷——此战之功完全扭转百年来朝廷被北漠打压的局面。 而如此常年交锋对决,也为大宁培养出了一批出色将领和士兵。 民间给他起了个“百战之王”的绰号,同时还编排了许多戏曲民乐来歌颂桑州大捷。这些作品还说“百战之王”有不少怪癖,而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其如何残酷暴戾、如何好战喜杀,杀人之法能编排出千百种,甚至有说这位殿下爷生吃人肉。 惠王被安上这个“怪癖”也不冤,因为其在桑州大捷后,竟将百年来最大的战果——十万北漠俘虏——尽皆活埋! 百姓的情感总是朴素的,对坑杀敌军俘虏这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总是喜闻乐见的。但朝廷百官却大大不同,对惠王变得又敬又畏——当然是畏远大于敬。 因为这些氏族门阀和朝廷百官都知道,惠王残忍喜杀的秉性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有前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