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河。 乾升二十六年。 月圆,夜深。大宁帝都开平。 皇宫像一只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开平宁静的黑夜里。圆月高挂,也是静静的,似乎在冷漠嘲讽着人间的别离。 忽然间,一声凄厉的悲啼划破皇宫的宁静。 皇长孙华天域哭着从梦中惊醒把被子踹了一地。他做了个十分可怕的梦:硝烟弥漫的战场,大宁的军队全军覆没,满地尸骸中他最亲最爱的三王叔满身是血地朝他走来,可最终还是撑不住倒地不起。 不管华天域怎么哭喊,他的三王叔,恵王华承煊再也没有站起来。 梦的本身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梦是真实的。 半个月前,陇右的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宫:恵王率百骑亲兵深入陇右阆江上游探查地形,遭遇叛贼埋伏,恵王身死。 寥寥数字,恵王身死,正在听诸臣议事的老皇帝,一盏茶全泼到龙袍上,昏厥了过去。 太子华承炎忍着失去同胞弟弟的剧痛,以储君身份妥当处置宫里宫外的一切,每每忙完回东宫都已接近深夜。 华天域醒了,可哭声不止,哭得声音嘶哑浑身大汗。东宫登时炸开了锅忙作一团。 这让老宫娥和内侍监想起他四五岁时也生过梦魇,说是在梦里遇鬼,黑衣黑面,还骑着一只金色的老鹰,这鹰竟还是只瞎眼的鹰。 皇长孙真是想象力丰富自己吓自己。 自此皇长孙夜夜啼哭,兼又身子骨虚弱染上风寒,觉睡不着,药也吃不下,任太子和太子妃怎么哄都没有办法。后来还是太子的同胞弟弟恵王拿主意,把这孩子抱到自己王府里,安抚了几日才算罢休。从此皇长孙就黏上了这个比他年长十三岁的叔叔,硬是赖在恵王府休养了半年才肯回东宫。按照礼制,皇长孙不得出皇宫过夜,可太子对恵王这个亲弟弟简直比对自己儿子还要亲,恵王的任何请求他都能闭着眼睛一口答应,连老皇帝也没说什么。 皇城内流传着这兄弟叔侄三人的佳话。 十年过去了,这位尊贵的皇长孙还是如小时候那样胆小爱哭,兼之他又像他母亲,身子羸弱,十几岁的孩子还能眼睛水汪汪的惹人怜爱。 可如今恵王不在了,有谁能哄得了这个爱哭鼻子的皇长孙呢。 小祖宗哭喊着他最亲爱的三王叔,宫娥内侍监跪了一地,任谁哄都没用,个个心里也是连连叫苦。 随着一阵稳定的脚步声,地上的众人十分熟练地从门外到门内让开一条路。走来的贵妇衣着素雅,宫服上白线勾勒着大团的素描牡丹,彰显她富贵不凡的地位。她脚步匆忙而不慌乱,略微苍白的脸上满是怜惜关切的神情,匍一到床边就把娇弱的华天域紧紧揽在怀里。 被母亲抱着,华天域的哭声小了下去。 太子妃史氏轻轻拍着她宝贝儿子瘦弱的背,低声哄着:“儿啊,够了够了,别哭了,你三王叔在天上也不愿看你这般伤心。” 或许是母亲的安慰起了作用,或许是华天域自己哭累了,他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温柔的怀抱里,转为呜咽抽泣,又听母亲轻声道:“今晚哭过便罢了,往后可不许再为了你三王叔闹得东宫这般鸡犬不宁了。” 皇长孙华天域十分听母亲的话,乖巧地点头答应。 太子妃史隽兰把惠王华承煊视如自己的亲弟弟,此时被儿子的哭声唤起伤心的情绪,只好闭上眼睛掩饰自己要掉出来的泪水。可她一闭眼,浮现的全是太子这几日复杂的神情:焦虑、哀伤,还有愧疚。 哄了一会儿,华天域终于在母亲怀里安静下来。 母亲低头慈祥地为儿子拭去泪花,她的声音越发细微,好像是在和睡着的儿子说悄悄话,又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轻叹了一声:“儿啊,你再念着你三王叔的话,你父王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华天域半睡未睡,好像在梦里说话,迷迷糊糊的声音仍带着孩童奶味。 太子妃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你该长大了,你是嫡皇孙,是未来的东宫之主。你该坚强,将来你的父王还要依赖你呢!” “哦——”华天域发出类似气音的声音,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皇宫的夜很深,月很圆。 不同于京城的安宁,千里之外的陇右山野,有一个不起眼的村落正刀光剑影、火光冲天。 小山坡下,齐家村的村民们凄厉的喊声就在耳边响着,一把把晃眼的屠刀却毫不留情。 低伏在山坡后面的青年男子紧紧握着拳头,用力地咬着牙关,英俊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戾气深重。 身边的虬髯大汉丝毫不担心他会冲动行事,因为他们本就是见惯生死的人,无论多么血腥惨烈的杀戮他们都经历过。 空气中飘来浓烈的血腥味,转瞬之间又被风吹散,就像山坡下那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从大地中萌芽,继而被拔起,最后随风飘散,仿佛未来过人世。 青年男子不忍再看,转身靠在山坡后的青石上:“这是姜投走的第几天了?” 提到姜投,他的声音如千年冰山陡峭寒冷。 大汉红着眼睛,火光投映下更加狰狞:“姜投走了十天了!哼,他如果骑的是快马,恐怕已经到主子跟前领赏了!” 青年男子只是点了点头,陷入深沉的思绪中。 大汉:“我让姜投回去搬援兵,是因为他是个生面孔,又是一个人,方便隐匿。可援兵没来,却招来了叛军!姜投这个叛徒!” 大汉回忆:“当时探查地形撞到叛军,我就觉得有猫腻。这里是阆江上游,叛军的人怎么可能摸到这里来!我们的百骑亲卫都死于毒箭,只有姜投跟着我们逃了出来。姜投武功平平,我还当他是运气好而已。我原本还想,在齐家村暂时落脚,一边给殿下养伤一边等援军。原来,这一切,都是这叛徒设的局!” 大汉恨地一拳打在青石上:“一百多个兄弟的命啊,都是我害死的,如今又赔上了齐家村一百多条无辜百姓的命。” 他们是一个月前渡的江。 想起百骑亲卫厮杀惨烈,大汉不断自责:“姜投编在亲卫营的,也算是我的人,我身为亲卫营统领,身边有这样的叛徒竟浑然不觉!” 青年男子听完并未马上说话,眼神又寒了三分:“姜投可不是你的人,也不是本王的人。别说你浑然不觉,十年前他主子把他送到我身边时,我又怎想得到他要置我于死地!” 青年男子双眼通红,情绪激动:“大哥!太子殿下!我是你亲弟弟,你何以对我如此!”他哀痛长啸。 大汉听得浑身一震,瞪着眼直直地,嘴唇抖了抖,没能应出话来。 齐家村的火势渐渐小下去。青年男子拍了拍大汉的肩膀:“眼下不说这些了,该想想我们何去何从。” 他终于回归镇定。 大汉手上左右一指,谨慎地道:“目下只有两条路,一是取原路回到我们来的渡口,再渡江回营,这是最快的路,也是最危险的路。因为想杀我们的人一定在沿路都设下埋伏。二是绕远路,去兰州,兰州也有渡口,在阆江更上游,我们可以从那里先渡江,过了阆江一切好办。” 青年男子:“听起来,明显是第二条路更安全。” 大汉:“可兰州这条路也有风险,那是高战云的地盘,他是最早的叛军,划地为匪多年不肯归降朝廷,如今虽说也与龚允为敌,算是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但这老将对朝廷也没有好脸色。” 青年男子:“如今我们走投无路,只能两害相较。” 苍穹之下,一边是无尽无穷的黑暗,一边是吞噬生命的火光。 青年男子两头一望,薄薄的嘴唇抿成钢铁般坚硬的线条,神色愈发冷冽起来,由对遇难者的同情变作对施害者的仇恨,英俊的脸上是长年累月的坚强和杀伐。 他目中寒光闪烁,沉默地看着天空,良久方道:“去兰州吧!” 山坡下的喊杀声已经渐渐息隐,但大火的热气仍炙烤着大汉的脸颊,把脸上的胡须都烤弯曲了,因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吧!” 村中的惨叫声已渐渐小了,山坡后借夜色遁走的二人正是天下人都为他死去噩耗而扼腕的惠王华承煊和他的亲卫营统领程刚。 华承煊绝对没料到,今晚正是他惊涛骇浪陇右之行的开端。 陇右的夜更深,月更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