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史皇后的第二个儿子、太子一母同胞的唯一弟弟,惠王华承煊身份本身已尊贵,而这样一位有功又尊贵的皇子,却又是戴罪之身。 他其实被“贬”到苦寒北境被乾升皇帝放任生死的。那道贬责的圣旨也语焉不详,只说“惠王犯了大不敬罪,未奉御旨终生不得回朝”。 一个皇子不能回朝,这得多大罪? 惠王的罪名是皇家难言的隐秘和伤疤,一桩所有人都难宣之于口的人伦悲剧,以至于人人谈论起来,都只用“那件事”来代替——十年前,华承煊亲手杀害了他同父异母的幼弟凌王——只有六岁的孩子。 可尘封的历史固然充满违反人伦的血腥,但怎也比不过现实的危机来得令人心惊。 半年前,这位如魔鬼般横扫北境的百战之王匍一班师就自动请缨,提调步兵三万、骑兵两万前来陇右平叛。 试问,什么样的叛军能与这样一支嗜血如常的铁骑雄狮匹敌。 华承煊是乾升帝第三个儿子,才二十七岁,正是在精力与经验最佳结合的年纪。而他率领的所向披靡踏平北境的朱雀军铁骑,也刚经历了最辉煌的战役,如果把朱雀军形容是一把剑的话,那这把剑由殷素锻造,而在惠王手里的这几年正是磨砺得最为锋利的时候。 朱雀剑指陇右。 天下人都以为陇右即将大定,龚允的末日就在眼前。 可恰恰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用兵如鬼如神的百战之王跋山涉水来到陇右,一反好战常态,只是隔着阆江几个山头安营扎寨,日日带兵训练,不是在山林练习骑射,就是在阆江沿岸搭建水事。长时间屯兵不动,未有进取。 呃,简直像个来游山玩水的老人家。 百战之王的理由也是振振有词,本王的朱雀将士常年只在北境打战,草原、雪地,哪怕是沙漠,那确实如老虎下山一样熟练凶悍的,但是陇右的地形不一样,既是祁云山脉的支线衍伸,又要渡过阆江,山林战和渡江战,对朱雀都是新挑战。我们需要时间训练和适应呢。 刚开始,朝廷是信了惠王这套振振有词的。可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天,朱雀军驻扎到位,寒凝大地发春华,现如今都夏天了,两仪殿议论战报的群臣急得汗流浃背。这位去“游山玩水”的惠王殿下还是未有进取。 整整半年,盘踞日久啊,就是新兵也该操练得差不多了,何况是打了好几年战、经历过“桑州大捷”的老兵。这连不懂军事的文官都知道。何况百战之王乎。 朱雀对叛军只围不剿,再次让朝内猜疑四起。 惠王不是穷兵黩武吗?不是好战喜杀吗?怎么忽然转性了?这立地成佛也成得叫人猝不及防。 糟糕——难不成是养寇自重。 群臣仿佛看见了第二个龚允! 大热的天,不断有大臣进言“惠王拥兵自重”,御桌前弹劾的奏折雪花片似的飞进,让老皇帝心里寒了又寒:有说什么惠王畏惧陇右地险兵悍不敢攻入,也有说什么惠王手握重兵,划地自守是另有企图。 乾升帝手心冒的汗糊了一层在弹劾的奏折上,将这些不利的言论统统镇压住,心里想着:承煊啊承煊,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啊。 以上猜测还未有定论,一个月前恵王身死的消息就传入了京城,战报上说是惠王华承煊深入阆江上游,亲自勘察地形,结果遇到叛军伏击,不幸殒身。 黎民百姓可没空研究战报,他们最怕打仗。而远在帝都开平的皇族宗室和氏族门阀更不愿朝廷陷入颠覆的危机。恐惧就像瘟疫一样在这个帝国土地上传染蔓延,所有人都很害怕刚刚平息二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 大宁的缔造者,乾升皇帝华槭已昭告天下,即将御驾亲征。为儿子报仇也好,为提振军心也罢,然而他毕竟已过六旬,加上乾升帝素以“仁德”治国,提倡的是“仁者爱人”和“克已复礼”,全部人都无法想象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帝陛下要怎么靠“仁者爱人”去战场杀人。 老皇帝御驾亲征——这个决定使更多人更加惶恐不安,整个帝都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剑拔弩张的时刻又要来了。所以龚允老贼这次是不会放过兰州的。”一个面容白净的小伙子在人群中间,正兴致勃勃地把陇右这几年的局势娓娓道来,好像曾身临其境,讲到精彩处,人群中总爆出惊叹。 这时在关键处停下来,引得几个听的入神的旁人一直催促他。 兰州最为繁华的街道上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将军府的外墙边上人头攒动,观者如堵,但却并不是来听他“说书”的。 原来兰州军军部把招贤榜贴了出来。 一个身材消瘦的老头捏着山羊胡子,打量道:“小伙子,你对兰州的情况讲得有眉有眼的,可你口音却不像是兰州的。” 白脸小生善意地笑道:“老丈人说的对,在下名叫雷俊,是从陇右其他地方特地来投效高老将军,”他瞧了瞧墙上的招才榜,笑得更加灿烂,“这可赶巧了,老将军正好招新人!” 瘦老头听了善意地笑道:“别的不敢说,整个陇右只有咱们兰州最安宁。” 旁边马上就有人帮腔说是,众人连道这是高战云施政有方。 众人说得有眉有眼,一个青衫青年上前,顺着消瘦老头的话道:“此话怎讲?” 瘦老头闻声回头,打量了一会儿青衫青年,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挺拔,一双浓眉充满雄伟魅力,清澈的眼睛藏着深不见底的智慧,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冷酷严肃,老头自然不知道,这便是为暂避叛军追杀,而来到兰州的“百战之王”惠王华承煊。 老头兀自纳罕哪来这样的人物,含笑道:“你看看瞧瞧,这兰州城中三街二十七市,哪天去看都是吉祥热闹的。还有郊外的田地,今年长势喜人,过三个月也要大丰收了。” 雷俊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过来搭话道:“兄台可也是从外地来投效高老将军的?那正好,日后多多亲近,讨论些军政道理。” 华承煊笑而不语。 雷俊毫不生疑,兴兴头头道:“兰州安宁可不是一日之功。自五年前老将军主政兰州,三年前开始,只紧守兰州一州。他第一施政便是鼓励农桑。” 华承煊点头:“民以食为天,农桑就这天的底色。” 雷俊:“兄台这个比喻恰当。灵州的天空,底色是血红的是暗黑的,可兰州这确是蓝天。你只看这里的物价,一年比一年降低,渐趋平稳,以衣食二者为例,匹布由五钱降到二钱,麦子由每石四两降到如今的一两。” 华承煊:“你倒是颇通民情。” 雷俊挠挠头:“我家是经商的,常年四处做买卖。如今兰州风物土产,数量花样虽说比不上帝都开平来得繁多,但物价却差不离,百姓能温饱,就够了。” 华承煊听得似乎起了兴致:“物价稳则人心定,人心定则得太平。” 雷俊也知道自己话唠的毛病,因拱了拱手:“还是兄台言简意赅概括精确!” 华承煊一笑,心里却不由得想兰州这一趟算没白来,如果去揭招贤榜进入高战云麾下,与陇右这些热血青年共事一定很有趣,如果能进入将军府议事堂,那如同进入朝廷中枢,或许将更有趣,愣了一愣,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忽然又问道:“那你凭什么说龚允要来对付兰州?”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来了兴致,但那雷俊却一脸神秘:“我自然有一番见解,但这里不方便说。等我见到老将军再说罢。” 华承煊由他卖关子,不再问话。 这时却有旁人忍不住故意激道:“小公子初来乍到,能有什么高见要面呈老将军,定是你这人在瞎说,想诓主考官录取你。” 旁听的众人也都称是,起哄了起来,雷俊脸上却有些不搁,微微气道:“如何是我在瞎说?五万朱雀大军已经在江的对面摆开阵势,龚允此战必败无疑。你们猜他在战败前会如何?” 众人连忙问:“如何?” 雷俊面露得意之色哼的一声,任旁人怎么恳求或揶揄都不再透露半点。 招贤榜聚着的人群正热闹着,忽地马蹄声传来,带起黄土,有些呛人。 一个刀疤脸军官在亲兵簇拥下驱马闯入人群,不耐烦地喝道:“嚷嚷什么!要揭榜报名的都给我利索点,不报名的都给我散开,”他又调转马头,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白面书生,居高临下道,“陇右大局自有高老将军拿主意,我刚刚听说有人在这里胡言乱语撩拨民心说什么龚贼要打过来,嗯?就是你这小白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