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得很快,章怀瑜在书房看完密信,推开门准备唤小厮过来撑伞,却见如幕雨帘中直直立着一个影子。 他一惊,下意识地就大喊起来,然而没有人回应他,四周除了雨声,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瞪大眼冲眼前人嚷道:“你是什么人?!敢夜闯我章怀瑜的府邸!” “章大人。”那人说话了,“晚辈也不想深夜叨扰大人,可外面太乱,除了这里,晚辈不知还能去何处。” 章怀瑜一怔,越过他的肩看向暗沉的夜空,忽然仿佛猜到了什么,不敢相信道:“你是……安陆离?!” 安陆离低低笑了,他上前一步,书房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章怀瑜愣住了,眼前人他是见过多回的,还曾感叹过,如此清雅俊逸的一个后生,居然会成为御前侍卫。果然,脸是会骗人的,方才看不清脸时,只觉得他个子很高,还以为是个杀手呢。 “你为何会来本官府中?”章怀瑜沉下脸。 许是因为淋了雨,安陆离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无力地笑着:“晚辈已经……走投无路了,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章大人能看在家父的恩情上收留我。” 章怀瑜愣住:“你父亲?” “家父,周廷钧。” 章怀瑜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低喝道:“谁让你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安陆离扬起唇角,“章大人不请晚辈进去说吗?” 章怀瑜的眉心拧成了“川”字,盯着他看了良久,才低声道:“进来吧。” 安陆离大步跨上台阶,跟在章怀瑜身后进了书房,转身将门关上了。 明亮的灯火中,章怀瑜细细打量着安陆离的脸:“这么一看,你果然很像你父亲。” 安陆离的笑容转淡,眼中多了些复杂不明的意味。 章怀瑜虽然心中打鼓,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地道:“不过,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你父亲是内阁首辅,文人一个,你呢,典型的武将做派。” 安陆离又笑了,拉过椅子坐下,扬起头看着章怀瑜:“章大人的做派,跟家父倒是十分相像的。” 章怀瑜眼中闪过阴鸷:“本官不知你在说什么。” 安陆离摇摇头,语气变得悲怆:“章大人跟我也要打马虎眼吗……也对,我对您来说,只是个危险的闯入者,可是章大人,您对我来说,却是走投无路时唯一能想到的人。” 章怀瑜怒道:“你在瞎说什么?!” 安陆离苦笑道:“章大人可知,这二十年来我是怎么度过的?” 章怀瑜深深看着他,然后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当年周府被诛三族,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安陆离盯着书桌上的那盏灯,神情有些恍惚,良久才道:“是太后,命人将我救下的。” 章怀瑜一怔,随后便喝道:“太后怎么可能救下你?穆国公府上下都恨你们周家入骨……” “所以她才救了我。”安陆离打断他,“那时我还是个襁褓婴儿,什么也不懂,她将我带入宫中,命嬷嬷从小训练我,将我培养成暗卫,替她做事,这样才能折磨我、报复我父亲!” 章怀瑜张着嘴,半天没有闭上。 “若是周家都这么简单就死了,她才心有不甘!”安陆离像是隐忍着极大的恨意,“那时我什么都不懂,还以为,当暗卫就是我的命运。我十一岁那年,被太后派往辽国,探查辽国机密,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我当过乞丐,被人当街殴打过,后来得了一名公子赏识,进了他的府邸,成了他的护卫。再后来,我考上了武状元,辽帝将我留在身边当御前侍卫,自那以后,我能得到的辽国情报便越来越多了。” 章怀瑜眯起眼,有些不相信地问:“可是后来辽国亡国,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难道辽国灭亡与你有关?!” 安陆离笑了:“有关也好,无关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在辽国当御前侍卫时,我已萌生了留在辽国的想法,因为,辽帝将他唯一的公主赐给了我。我若回到燕国,只能继续做暗卫,留在辽国则可以成为驸马,章大人,若是你,你还会想要回来吗?” 章怀瑜嗤笑一声:“你既不想回来,怎么又回来了呢?” “回来报仇。”安陆离道,“辽国灭亡了,辽帝死了,就连我最好的朋友,那位曾将我收留的公子,也在战乱中殒命。我花了八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就这么被毁于一旦。所以我回到了燕国,回到太后面前,就是想等待一个时机,亲手将她送入地狱!” 章怀瑜皱了皱眉。 “可你猜,后来我遇到了谁?”安陆离的脸变得扭曲,“我遇到了竺颜公主,也就是……我曾经的未婚妻。她被薛无玉像个玩物般呈给了皇上,我想要救她,所以才拼命想要得到皇上的赏识,成为御前侍卫。可是,她却当着皇上的面揭穿了我的身份!那时我才知道……她当年始终背着我跟别人偷情,也从没想过要嫁给我。 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却始终不甘心。章大人,皇上派我出京去查官员遇害案,我在被害官员府中发现了您写给他们的信,知道您跟我父亲一样……” 章怀瑜豁然站起:“你把信交给皇上了?!” 安陆离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缓缓摇头:“没有,信被我藏起来了。” “你……” “我说过,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亲手将太后送入地狱。对她来说,再也没有比改朝换代后的燕国大地更像地狱的地方了。所以章大人,我想来您身边,尽全力帮助您,请您……看在父亲给您留下人脉的份上收留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站起身,双手抱拳,深深躬下了身子。 章怀瑜沉默地看着他,也不让他起身,他便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你父亲,给我留下人脉?”章怀瑜冷哼了一声,“他怎么可能留人脉给我?这些都是本官自己留下的人脉!” “章大人!”安陆离一惊。 “当年本官还在大理寺时,就有意做了手脚,放了他们一马。”章怀瑜嘲讽地看着他,“要不是本官,他们的罪名会更大,没准就保不住性命了,他们能继续活着,全都是本官所赐!” 安陆离不自觉地往后一退,跌坐在椅子上。 “所以,他们才心甘情愿效力于本官,毕竟,本官是他们的再生父母。”章怀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过,你来这一趟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让本官知道了,小皇帝和太后还并没有发现本官的秘密。” 安陆离惊恐地瞪大眼,章怀瑜大步走到门口,往外喝了一声:“来人!” 院外的侍卫已开始苏醒,听了章怀瑜的命令立刻冲了进来,安陆离见情况不妙,将章怀瑜狠狠往侍卫那边一推,跃上屋檐逃走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章怀瑜怒道。 … 夜已深,凌月兮独自坐在小杂货铺的门前。 杂货铺已被贴了封条,周围的巷子里有暗兵把守。凌月兮知道,安陆离大概是不会再回来这里了,但她实在想不出,还能去哪里找安陆离。 快到年关时,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凌月兮觉得自己的双腿已冻僵了,便俯下身,抱住了膝盖。 几日前,她还满心期盼着,安九岳会给她和安陆离赐婚。她以为,不出两年,她就能嫁给他了。 一个绝望的笑从嘴角蔓延至眼角,如今他连性命都不保,她竟还在想着他们的亲事。或许,他就应该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见她,再也不想她,起码能够得个平安。 原来他们始终隔得那么远,只是她自己看不明白而已。凌月兮将头埋进臂弯,痛苦地想,安陆离自作主张杀了好几位官员,太后便是因着他的身份,也不会轻绕了他,更何况如今安九岳也知道了,连东厂都在抓他…… 罢了,罢了,要是安陆离知道她每日这样苦等,没准还会忍不住回来找她,若因此被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正想到此,有在附近监视的官兵朝她走来,行了个礼才道:“凌姑娘,请您回去吧,您在这里,实在是让小的们为难。” 凌月兮站起身,却因腿已冻僵踉跄了一下,官兵想要去扶她,她摆了摆手,独自离开了。 … 凌月兮实在是冷极了,又不想扰了家人休息,便悄悄翻墙回到了府中自己的小院。夜色如水,她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与安陆离一起外出查案的日子在她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现着,她终于发现,能有机会避过她犯案,又能躲过她追查的,当真只有安陆离一个人。 他每次,都是趁她睡着了出去杀人的,所以有命案发生时,她都睡得格外沉,应该是中了迷香。 她怎能料到,一直睡在她身边的人就是凶手! 窗外有黑影掠过,凌月兮立刻坐起了身子,她没有呼喊,也没有跑出去看,只是静静坐着,眼见着一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推开了她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