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他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大步走向他的汽车。
江风吹着他挺括的呢子长衣,的确有一家之长令人敬畏的身影。
四散在周围的黑衣保镖也瞬间收拢,上车消失了。
安娜低头从坤包里拿出那张精致的纸,是申大银行的一张支票,上面写着2万法币①,够在外面租几年高级公寓、并雇个好厨子的了。
还真大方。
有了钱,安娜没有吝啬,马上请了丁讲师一起吃饭,找的最好的馆子,吃的最好的牛排。且她坚持付账。
“吃了这顿饭,以前欠你的素描钱,一笔勾销了。”
丁一同意,“刚才那位很有派头的,是你什么人?”
“亲戚,想纳我为妾,我没理他。我认为他不配。”安娜简洁地撒了半个谎。
丁一是很单纯的人,有着新式思想,还称赞她有骨气。
饭后因为天还早,丁讲师提议去他学校看看。
上海美专,是当时国内最早的一所私立美术学校,几乎和国家同龄,座落于租界乍浦路8号。一进校园,扑面而来是大学堂特有的热闹开放气息,树下竟有半/裸的模特摆着姿势无视路人,动也不动,路边板报上飘着函授、夜校招生的那种水彩画小广告。
他们在校园转了转,重点去看了丁一的的画室。安娜因为一直有做服装的梦想,也一直在物色素描师,只是现在婚姻闹得她很没情绪,但这个人的出现,勾起了她的事业心,是不是将来生活稳定了,能一起合作做点事呢?
她倒试着与丁一谈了将来自己想开个霓裳服装公司的想法,希望两人能一起完成服装设计,比他在小广场上给人画素描强。也不是空谈,起码她现在手里有一张3万块的支票。对普通人来说,是一笔很大的巨款了,启动一两个小店,一两年不赢利也不在话下。丁一也以口头形式答应了,两人甚至越谈越投机。
换个环境,安娜暂把婚姻的糟心事忘得一干二净,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晚上,她珍惜未来开店的启动资金,没去住最好的酒店,睡在了丁一房里。丁一去找他同事凑合了一晚上。
安娜睡得很香,觉得摆脱戴宗平对自己的伤害指日可待,没准自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能在事业上东山再起,让人刮目相看呢。
在她醒来时,发现丁一已回来,正在厨房做早餐,豆浆,生煎,光头小馄饨。餐桌很简单,古朴的原木桌上,一只莹白的细颈瓶里插着一枝细碎黄朵的桂花,墙上是主人画的那种大朵玫瑰与芍药的油画,鲜艳而热烈,富有生命力。
忽然间,在这种淡雅温馨的气氛里,安娜体验到家的感觉,曾经幻想的家庭里,自己就是个家庭主妇,在戴宗平起床前,自己也会准备这样的早餐,在桌上放只花瓶,插上鲜花,墙上挂着装饰性的风景或花卉图。其实自己真没想过大富大贵,就是过普通有产者温暖有爱的日子,风平浪静,生儿育女,安稳妥帖的一辈子。
在桌旁,和这个眼风温润的男子面对面吃早餐时,安娜突然问他:“你希望你将来的太太是什么样的?需要很能干和出去挣钱么?”
丁讲师摇摇头,“不需要,只要她不嫌弃我目前所能拥有的一切就好。”
“她会是什么样?”
他停顿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你这样的就行。”
“哈,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如果再多一些时间,也许会。”
“我有那么好吗?”
“你开始看起来一般,但越来越好。”
“哪里好?”
“你很安静,也很热情,有时迷茫得找不到你自己。我猜想,你还没摆脱上一段的感情。”
安娜就怔怔地看着他,“所以,别惹我。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交往一下而已。”
“没准你会觉得,我也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不止值得交往一下。”丁一明亮地笑着,天生有一种艺术家的从容感。
这种气质和戴家兄弟天生不同。戴家兄弟很社会化、世俗化,积极进取攫取物质的欲望浓烈,只不过一个中国传统型,一个洋派些,不同的外表和受教育程度下,却有着相似的生活目标:在这个自由的大都市里追求金钱、丰厚的物质生活和名利,甚至权势。但这个画家不同,他代表着一种随心所欲的轻生活,一种淡泊名利的生活情趣,不太为物质和金钱所累,仅靠一份体面的职业,在自己一份天赋的加持下,活得姿意而快乐。
“你有情人吗?”安娜觉得这种人,太注重自我感受,可能更在意精神生活吧。对女性态度上,会不会一朝有酒一朝醉的感觉?
“没有。”他摇摇头,灿烂地笑着,“我对感情很看重,甚至有点洁癖,对女性有一定要求,宁缺勿滥。”
“什么要求?”
“能走进我心里。”
“男人/妻妾成群正常吗?”安娜没法不提这个问题。某种程度上说,自己对这个男人认不认可,就在于他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说:正常,男人这种生物对女性资源天生要求多多益善。那么,意味着他被挡在外面了。
“可能对某些男人正常吧。我是另一部分人。”丁讲师用公筷给她夹她够不着的生煎,“同一时间女性超过一个,感情就会变得扭曲。我不认为就凭多数男人的智商能同时应付一个以上的女人。我也不认为那是正常的两情相悦;有种感情靠竞争、妒忌和心机而来,有点可怕,我还是喜欢轻松舒适环境下产生的那种微妙感情。”
“你以前爱过吗?”
“爱过,很久了。我现在是空的。”他有着暗示的笑容,却没有猥琐的痕迹。
“为什么分开了?”
“我只是一个苹果,只能提供苹果的味道。她也想品尝一下香蕉和桔子的味道,结果她发现,她果然更喜欢后一种味道。”
安娜怔怔地看着她,想着戴宗平,是不是也发现自己是个苹果,结果发现高萍这个桔子的味道更特别、更适合他?
那天安娜中午回的家,刚走进院子,愣了,怎么到处堆积着旧家具?这些稍透着陈旧气息的老长条桌、老椅子,伴随自己长大,都是当年外公安太爷高价购来的,为什么丢在外面,上海雨水又多,会淋坏的。
顺眼一瞄,还在庞杂里看到了母亲的照片,相框挤在桌子腿间。安娜心里的火腾腾起来,把母亲的相框捡起来,拂去灰尘。奶奶的,在安家的祖宅里,安家的人都没立锥之地了?一个个都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