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里,从窗子里看,客厅里很热闹,果然家具都换了新的,款式新颖,但都不如老料贵气、值钱。要不说继母眼皮子浅呢,总觉得旧家具颜色暗,死气沉沉,阻碍了她追求洋气和时髦,非得卖椟还珠弄成这种表面浮夸的。
然后听到继母在用高调的语气安排若柔的婚事,这种语调一听就是说给别人听的,“不改了,27号就是个吉利日子嘛,我们沪上婚事向来走单不走双,而且人家宗平就看上了这个日子,黄历上也明明写了适宜婚姻嫁娶,店铺开张,走亲访友。放心,不用改!”
“我怕安娜伤心.......”这竟是父亲犹豫的声音。
难得他在背后还肯关心一下自己。
“这有什么伤心的?她不结,还不许别人结了?人家戴老板都特别钟意这桩婚事,都把他那院里的配房收拾出来了,那配房都比咱这小楼还新还宽敞呢。他俩结婚后,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跑断肠啊,姻缘这事,不看早晚,只看正好!瞧,戴老板人家都送来支票了,真是大方,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老爷,你先去百货大楼看看,哎,光看,不用买,回来告诉我什么好,我去买......”
在门口,安娜与父亲迎面撞见。
安德一副听老婆话听惯了的萎缩模样,猛然看到女儿拿着亡妻的照片,羞愧般,说了声,“我说收起来,没来及。”然后躲躲闪闪走了。
嗤,你有这心?
有这心,你继老婆也不许你吧。
安娜相当不以为然。
明亮的厅里,黄太太正喜气洋洋招呼几个做衣裳的裁缝,给若柔量体裁衣。当时若柔正背对着门,一个女裁缝在量她的后肩和腰身。
“姆妈,到底做几件啊?你挑的颜色比较暗,我可不要,宗平说我穿暗的不好看,显脸黄。我要亮色的,衬我。”
“不要不要,你不要的给我,我这岁数了不怕脸暗。”黄太太喜滋滋拿着天鹅绒布料往自己身上比划。
安娜低头看了看照片中的母亲,也是这样的天鹅绒布料,这样的颜色。
继母一辈子都在追赶前任,等的就是今天么?
突然看到安娜进门了,黄太太脸上的喜色更足了,像特意显摆出来的,“哎呀,戴家刚送来了支票,就是为给你办嫁妆喜事的,这衣服能多做就多做,做多了也不怕放着,明年生了孩子,咱们天天换着穿。我知道宗平喜欢你穿红色,我给你挑了五件不同红色的料子,另五件,明去永安百货大楼试穿现成的。”
安娜冷着脸,直接走到继母面前,“为什么把我姆妈的家具丢在外面?你知道外面那些老物件比你这一屋子洋货值钱多了,有些是花梨木的!”
继母脸马上拉下来,守着外人却笑着,细声细气说:“不是丢,挪挪地方,现在家里有喜事,你妹妹要出嫁,正好换换样,旧式的好是好,就是太显暗了,老气横秋的。这新的,才洋气,也显得屋里敞亮。外面的,你父亲回来会收拾的。”
“他收拾?他只会拿出去卖!要不,把楼上我的卧室腾出来,放家具。我住我姐安伊的房间。”
继母轻启朱唇,笑了笑,细声慢语,却让人抓心,“安伊的房间......我收拾出来了,准备租出去,说好了租给一个工厂的师傅。”
安娜心惊了一下,这家里要往外租房了?
黄太太担心继女纠缠般,连忙转移话题,“这个以后再说,人家还没住进来呢。安娜,正好,也给你做两件衣服吧,我买的料子多,做成和你妹妹一样的,你穿上肯定好看。哎,催师傅,麻烦给安娜也量量——”
安娜冷脸拒绝了,“不用,我不缺衣服,缺了自己会买。我告诉你,我姐的房间不租,我姆妈留下的另两幢已经租着呢。安家留下的老宅,你不要动!”刚要气咻咻地上楼,突然发现若柔身后的婚纱怎么像自己的?于是两步走过去,不是自己的是哪个的。嚯,中间还有个洞,特么谁把一对蕾丝玫瑰给剪去了!
安娜当时翻了脸,转身对继母,“我的婚纱为什么在这里?谁剪的?”
一直没做声的若柔此时撇撇嘴,抚摸着已隆起的小腹,相当不以为然。
黄太太怕守着外人不好看,继续笑嘻嘻的,“哎呀,还不是因为你眼光好,挑的婚纱好看么!就觉得,你一时半会也穿不了,是我拿过来的,给裁缝看一看,看是否比着做一件?你妹去街上试了好多铺子,没一件看中的,就看中你这件了。说明你们姐妹的品位相同啊。但她又不好意思穿你的,只能比着,看看能不能再做一件,放心,我不会给你弄脏的。”
至于安娜指着婚纱上的洞,继母拿在手里,讪讪地笑,“你妹看着好看,暂时用用,她穿过了,我再给你移过来。你放心,我肯定缝的和原来的一样。”
安娜劈手夺过来,冷冷的眼风,“不是拿到支票了吗?有钱去买啊!”
若柔终于说话了,“我去买了,没有这样的。”
安娜又转向这个傲娇妹妹,男朋友都铁定抢走了,果然口气也硬起来了,“非得穿一模一样的,贱吗?”
若柔突然一把把胸前婚纱上的玫瑰蕾丝花揪下来,扔到镜子上,声调也高起来,“你都说不嫁了,这次结婚就我一个人穿!和你撞了么?你看着我穿得好看,比你出嫁早,不就心里难受么!难受有什么用啊?好好的婚纱你放着,明年穿或后年穿,就旧了,说不定到时还买新的呢。买新的,我来给你买总成了吧?你至于吗?”
安娜气得要死,“不讲道理的东西!你连自己穿的都没买到,给我买?你一个抠门货给我买过什么东西?嗤!”
再搭理这对极品,非得吐血不可,安娜拿起自己的婚纱就走。
那两个裁缝也讪讪的,挺不好意思。
还是黄太太心胸大些,好事都到手了,就不在乎言语上是否吃亏了,还热情地说:“到时我来给你买,我当家!”
若柔转身喷母亲,“我结婚你都没拿出一个子儿,用的全是戴家的钱,她结婚你就给她买,谁是你亲生的?将来你有病有个灾的,是想指望我还是人家啊?不买你的账,还上赶着,丢人现眼!”
安娜一步一步沉重地上楼,听着楼下那对母高一声低一声地挤兑自己。
“哎呀,我不是母亲么?继母也是妈呀,话总要说到前头的。”
“你说你是母亲,从你嫁进这个家里,人家哪次拿你当妈了?哪次给你这个继母好脸看了?次次打肿脸充胖子,自作多情!”
黄太太被女儿说到明处,也小声:“万一,她要真嫁给戴老板,你以后还是要看她脸色的…”
“呵,她有那命?”从上次言语占了上风,若柔再不打算受气了,倒是怎么解气怎么来。“全上海想嫁给戴老大的名门淑女排长队,人家能多看她一眼,不过因为安伊生了个儿子,人家怕找继母对孩子不好,才多看她一眼而已,要真嫁过去,不过也是当保姆般照顾孩子罢了。你怕她这个?我大伯哥好歹也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高门大户的千金大小姐,哪个娶不到啊?有些人不识趣罢了,还真以为自己走了狗屎运,有多金贵似的!天天摆一张臭脸,给谁看呐?”
“你小声点。”
“不用小声,风水已经轮到我们家来了。以后我若柔谁也不怕,不吃任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