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终于离开了,房间仅两个人。戴宗平叹了口气,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着病人的后脑勺,磨蹭了一下才说:“安娜,事已至此,你能原谅我吗?”
安娜清晰地小声:“不能。”
她心里一百个不想承认这才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他们从小就认识,在弄堂里追逐,中学时就足以郎情妾意,只是大学分别念了男女校,他在圣约翰大学,她在玛丽。后来,直到留学时,才又在一起。
他先去的纽约,前后念了四年,她后去的,只念了两年,没念完,就随他跑回了上海。在她的世界里,女子能嫁个值得托福终生的丈夫才算圆满,至于女子的职业规划,当时还很新潮,当个家庭主妇相夫育子才是主流。她唯一的愿望也只是在南京路上开个女子服装店,与他夫唱妇随。
宗平愣了半晌,“我其实没有想到,你会来真的,你会离开上海,来北平......”
她冷淡的声音,“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
他寂然片刻,很真诚,“我依然爱你。你在十岁时我就认识你了,青梅竹马,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阖下眼,不再说话。
“其实那天,我喝多了,我没有看清楚......当然我混蛋!”
他说的究竟是哪天,她不知道。但一想到那天,安娜就闭上了眼睛,你竟能在深爱我的情况下,一而再爬上别人的床——羞辱,难堪,心碎,不想再提。
宗平悔恨,“我被算计的,你信不信?”
安娜冷笑,“也是你心甘情愿!”
宗平垂下头,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落寞地,垂头丧气走了出去。
~ ~
火车上,车轨哐当哐当地像永不停歇的进行曲,吵得需要休息的安娜头疼欲裂。睁开眼睛,看到车厢的另一头,一身庄重长衫的陆宗山很有派头地靠在高背沙发上,和一个白人医生说着什么,茶几上摆着的应该是她的病历。这个医生,应该是他从上海特意带过来的。实际上她已无碍。
安娜不想看到他,幸亏有一层软帘把这边的卧榻与外面的厅虚虚地分割了。
垂下眼帘,软榻对面的身影落入眼里,一脸清隽的陆宗平在看书,是一个本英文版的《了不起的盖次比》。
这是自己在纽约时买给他的,那时他在纽约大学读经济,自己去的晚,随便在一个私立教会大学读文学。自己并不是读书的料,就想渡渡金与他有共同语言,好在自己的英文还可以,在上海圣玛丽高中打的英文底子。两人平时生活在一起,自己给他做做中餐,他帮自己补习功课。
有一天在街上,他去街对面买汉堡时,安娜就看到了这本书,听别人说,这是一本爱情小说,是讲一个发财的男人如何深爱一个女人,最后为她去死......
这种青春又浪漫气质的爱情小说,一下子就击中了她,马上买了一本,送给他。
当时宗平看了看,马上说:“写完论文,我一定好好看。”
结果他没看。在他毕业先回国时,安娜在帮他收拾东西时,偶尔在他包里又看到它,崭新,没有翻过的痕迹。
“你没读吗?”
他从一排经济学的书堆里抬起头,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着,“太忙了,有空我一定读。”
结果,回到上海一年多,成了远东最繁华新世界的光鲜小开,有更多的新闻要看,也许又忘了。现在才翻出来,非捧在自己面前读,有些人就是贱,非得失去了,无可挽回了,才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去花力气弥补。做给谁看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