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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病?”沈安好奇地问吊瓶姐姐,她轻描淡写地回答:“白血病。”  “我已经四年没去上学了,别人像我这么大,都该上高中了。”高中在沈安的印象里是个很遥远的词,而四年不用去上学更是他无法想象的。  “喜欢上学吗?”她问沈安。沈安迟疑了一会摇了摇头,又告诉她:“现在有点想...”  “我刚开始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可是后来,我把内容都忘光了,上学就没什么意义了。而且我在学校没朋友,爸妈也不需要我去学校。”沈安看着她圆滚滚的脸和绒毛下光秃秃的头顶,害怕自己也会变成这幅样子。  “不过我下个月就要进仓了!”她突然开心地笑起来。  “进仓?”  “移植呀!我听说已经找到了跟我类型匹配的骨髓。”  “移植了会怎样?”  “会好起来啊,那样我就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了!”她的喜悦爬上眉梢。  “那我呢?”  “你还不需要移植,没到这种程度。况且你得的不是我这种白血病,我治了四年,你受的苦还没我一半多呢。”  沈安细细地打量她,苍白的脸上满是病容,臃肿的手背上布满了成片的出血点,不知道她生病前是什么样子。  “你才刚来一个月,还没‘参观’过这里吧?”  “参观?...”  “对呀,这里有好多层,我分了好几天才逐一走完。”  “医院能有什么好玩的?”  “你这小孩子,一点想象力也没有!这里能参观的地方多的是呢。你喜欢画画?我带你去走走,你画下来吧?”沈安听完很好奇,就答应了。  那个晚上,沈安头疼睡不着觉,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月亮,爷爷趴在床边睡着了,整个病房里寂静无声。突然按铃声打破了这种宁静。吊瓶姐姐在床上蜷成一团,嘶哑地哭着,气管里的杂音尖锐刺耳,接着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几名护士和一名医生走进来把她抬到担架上,转移到了另一间病房救治。几个孩子被吵醒了,爷爷也醒过来了,可是唯独沈安紧闭着眼睛装睡。他害怕小学午休时老师低头一个个检查睡着的孩子,亦或是在害怕这种短暂的离别。  吊瓶姐姐过了两天才回到普通病房,她的眼睛肿了,脸稍微瘦了些,沈安看她时目光是闪烁的,甚至不敢正脸对着她。  “小不点?我才走了两天你就不记得我啦?”女孩坐到他的床上。  “记得...”  “去医院里探险吧!”  “探险?”  “对啊,上次不是跟你说好了吗?”  “可是你...”  “你看,我已经没事啦!”吊瓶姐姐站起来,摊着手转个圈给他看。沈安确认她没事以后才点点头。  “现在就去!跟我来。”  沈安扶着输液架,跟着她走出了住院楼。  “这里是公园,每天都有很多爷爷奶奶在这里早练和散步。”沈安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爷爷叼着香烟,坐在石墩上跟附近的农民工聊天。  “去下一个地方。”沈安看见爷爷就慌了,偷偷摸摸拉着女孩往另一个方向走。  “你看这!从这里的窗户看进去呀,可以看见很多刚出生的小宝宝。”沈安往窗户里看,的确有很多婴儿躺在透明的隔离箱里。  “一楼的人总是最多的,侧边是急救中心。偷偷告诉你,只要有硬币,就可以在这里可以买到饮料和零食“”沈安从来不知道医院里原来可以买到这种东西,不过爷爷不允许他吃。  “二楼在排队的人都比较严重...看起来。”他看见电梯旁边停靠着几张移动病床,上面躺着年迈瘦弱的老人,厚重的棉被看起来要把他们压垮。  “三楼,感觉整层楼都是女人。”女孩蹦蹦跳跳地拉着他从门口往里面探。\"这个门出来的人算是最开心的了。\"沈安往里面看,人群拥挤而又杂乱,很多孕妇坐在长椅上等待着。  “四楼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你也来过吧?”他点点头,自己也常来,因为这一层是血液科。  “五楼就是这一整栋楼的楼顶了,这里很安静。你看,外面有两条玻璃走廊,我刚来的时候,总是躲到这里。”她推开门走出去。“蹲在这里,看着医院外面的车流哭...”  沈安怕高。在老家的时候,家里只有矮小的两层,突然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望,的确有点想哭。外面车水马龙,不在医院的每一个健康的人,原来都混杂在这个热闹繁华的世界里,被喧闹埋没。  “最后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女孩神秘地对他讲。他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电梯降到了负二层。“以前睡在你那个床位的我的朋友,曾经也在这里呆过。”  那条深邃但是明亮的白色隧道仿佛没有终点,两边是一个个紧紧关闭的门。“那里面有冷藏库。”她小声告诉他。他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奶奶去世的时候,他也来过这里。  “要是有窗户就好了...”她若有所思地低语。  “窗户?”  “你想呀,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躺在这里,里面黑乎乎,冷冰冰的,要是有窗户的话该多好。“她摸着紧锁的铁门,像是在感受里面的气息。”刘医生告诉我的,他们都不可怕,只是睡着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往里面一直走,有个闸门,那里通向地下停车场,可以偷偷溜出去。可是你得让那里的保安开心。”  沈安摇了摇头。他不想出去,没有特地要溜出去的必要,这里有医生,有爷爷,有妈妈,有好吃的,除了每天打针吃药,没有特别令他不满的地方。  有一个晚上,沈安突然发起了高烧,疼得不能入眠。他带着哭腔小声哼着,把爷爷吵醒了。老人由于长期的疲劳和压力变得骨瘦如柴,他用干枯的手轻轻给沈安揉着背,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沈安终于明白了,原来爷爷的迅速苍老都源于他的痛苦,只要他露出疼痛的表情,爷爷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渐渐学会隐藏起自己的痛,把更多的笑容展现给爷爷,爷爷看见他像是一天天恢复的样子,精神渐渐回到了脸上。  ----  “想不想试试?”吊瓶姐姐趴在自动售货机的玻璃上,指着里面的零食。  “不能吃。”沈安摇了摇头。  “味道比医院的饭菜好吃多了。”她努力说服他。  “可是...我爷爷不给我钱。”由于长期住院,而且不需要孩子用到现金,所以两人都身无分文。  “你爷爷的大衣口袋里有。”她盯着他的眼睛。  “不行,绝对不行。”沈安皱着眉头拒绝她。  “你从乡村来,很少吃薯片吧?还有方便面。我生病之前吃过,现在都快忘记它们的味道了。”  “我不想试。”沈安转身就要走,吊瓶姐姐拉住了他的衣角。  “真的不想?你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它味道怎样?”  “比起这玩意我宁愿吃辣鸡翅。”  “辣鸡翅可比这些毒得多,你吃辣都没事,还害怕吃薯片?”沈安有点动摇了。“而且,你拿你自己爷爷的钱,那不叫偷。”  “那你想怎样?”他没好气地问。  “这还不简单,晚上你爷爷睡着了,就悄悄取出来。”  那个晚上,爷爷向往常一样把大衣抱在怀里睡。衣服的一角落了出来,衣袋就在沈安伸手可及的地方。熄灯以后,他硬撑着疲惫,直到听见爷爷的鼾声。沈安在黑暗里胡乱摸着,偷偷拉开口袋的链子,拿出了爷爷破旧的皮包。他借着月光把包打开,里面只有一些散钱,大概是给他买早餐用的。他拿出十块钱零钱,揣到病院服的衣兜里,又小心翼翼地把钱包放回原处。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充斥着他的大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很久才睡着,那是沈安第一次偷钱。  第二天一早,他把钱交给吊瓶姐姐,她不知道从哪里换来十个一元硬币,带着他跑到了楼下的自动售货机前。  “唔...好难选,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他没吃过这类垃圾食品,也很难选择。  “那我就随便挑了。”她闭上眼睛,胡乱按了两个按钮,一包番茄味的薯片和麻辣牛肉方便面从里面掉出来。沈安觉得真是太神奇了。  他们俩偷偷摸摸地爬上5楼外面的天台,吊瓶姐姐撕开方便面的袋子,对他讲:“我们取不到水,干吃吧。”  “干吃?!”他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把包装袋撕开,掰出一小块塞到他嘴里。  “怎么样?”  “...没味道。”  她又把调料包撒在面里晃了晃,又掰下一小块给他。  “我不要了。”  “为什么?又不会毒死你。”她看见沈安真的一点也不想再碰方便面了,又把薯片打开给他。“那这个味道怎么样?”沈安很久没有吃过薯片了,味道真好。他点了点头,开始慢悠悠吃起来。  吊瓶姐姐望着蔚蓝的天,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气真好,她伸了伸懒腰,趴在椅子上吃着干面。“小兔子,对不起。”  “嗯?”  “刘医生说我老是带坏小朋友。”  “没关系。”  她笑着坐起来,把沈安的头发揉得散乱,“我最喜欢你啦,我第一眼就觉得其他小孩子都没你可爱。”沈安害羞地低下头,他第一次听见有女孩子说“喜欢他”。那时侯的确很快乐,只是他们所做出的一切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吊瓶姐姐回去以后,肚子开始剧烈疼起来。她的胃由于不能消化方便面开始大量出血,医生只能通过胃镜查出她吃下去的东西,但却发现有硬物,无论怎么问,她也不肯讲。虽然通过手术取出了方便面,但是她的胃已经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无法进食,移植的日子也推后了。  “是不是我害了你?”沈安淡淡地问她。  “不是你的错。”她挤出一丝笑容,可是挡不住眉间的阴霾。  她从那以后就只能靠营养液维持,内脏相继出血,有一天沈安检查完身体回到病房,气氛很严肃,原来吊瓶姐姐出院了,她的父母收拾好所有东西,带着她仓促地离开了这里。她是沈安生病后的童年里的第一个病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沈安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着他的生活,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会带他玩的人。他的身体状况在某一天开始一落千丈,一直处在昏迷里。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那个晚上,举国欢庆,就连医院里都洋溢着快乐的气氛。爷爷守在他的病床前,轻轻拍着他的手,一起看电视。他缓慢地睁开眼睛,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好几个医生都来了,紧接着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爷爷当晚收到了沈安的第一张病危通知书。醒来的时候,ICU病房的寂静让沈安感到恐惧,他四处寻找,却一个人的身影也没看到。门上有个小小的窗户,爷爷露出一双眼睛,用手敲了敲,沈安才感到安心,又睡过去了。  “沈安呀,爷爷想家喽,好想回去。”老人有一天突然这样对他讲。  “你要...走了吗...”沈安戴着氧气罩,艰难地问他。  “怎么能走啊,我的小心肝还在这里。”他摸了摸沈安的额头。  “沈安,给你改名叫沈桦南吧,就算你这一辈子都不回去,也不要忘记那里...”  老人在一个普通的傍晚累得睡着,睡得特别香,梦见了老伴在等他,永远都不愿意再醒来。他就这样忘记了厨房里煮的粥还没熄火,也忘记了第二天要早点起来给他的宝贝孙子买早餐,撒手去了。医生给沈桦南的父母下了最后通牒,他所剩的时日已经无多了。  第二年,冬天的寒冷与悲伤已经过去,弟弟在充满喜悦的暖春里出生,父母给他起名为沈桦升,意为不断向上生长的桦树,生命力十分强大的桦树,一个能够代替沈桦南的寄托。  弟弟出生没多久,爷爷一年的忌日快到了,沈桦南坐着轮椅,在家人的陪同下回到了黑龙江。当他看见爷爷小小的坟墓的时候,一切都完了。那天阴雨朦胧,他带着高烧陷入了深度昏迷,但是没过多久,他就从昏迷中醒来,烧也退了,血象也恢复了许多。亲戚说那是爷爷保佑了他,他却突然间哭了,哭得喘不过气。他觉得爷爷无病无痛,突然间就去世,是把命续给了自己。沈桦南就怀着这样巨大的罪恶感和压力,慢慢长大,性格渐渐变得孤僻冷漠,不再爱跟人讲话了。  他拖着这副残缺的身体活到17岁,比其他孩子晚了一年参加中考,可是他  却突然发病,医生说,这次真的熬不过了,除非马上接受移植。医院发现他弟弟的骨髓居然跟他是全相合的,父母在深思熟虑后让沈桦升去抽骨髓,可是沈桦升还太小,让他去给沈桦南移植只是最无奈的选择,即便是这样的移植,最终也获得了成功。  沈桦南一直是不幸而又幸运的存在。他是奇迹,一条由无数的巧合拼凑延续起来的生命。    「视角」  沈桦南。  张洁璐离开医院的那天,我正在做检查。我再不愿意叫她吊瓶姐姐,因为我害怕我会忘掉她的名字。  那天天气阴阴沉沉,好像快要下雨了。我一直不喜欢雨天,因为那很压抑,而且一到雨天,我的关节就会隐隐作痛。我和爷爷在回病房的路上,我跟他说,我约好要跟张洁璐一起到天台玩,她说过要跳舞给我看。她没有学过跳舞,但她跟我说她很喜欢跳舞,那是她自学的,我脑海里一浮现出她浮肿的身子跳着舞转圈的样子就很想笑。  “可是小安,今天这天气看起来要下雨喽。”  “那就明天,我们约好了!”  “好嘞。洁璐跟爷爷说咱们小安好可爱。”  “真的?”我红着脸问。  “对呀,隔壁病房的老爷爷老奶奶都爱跑来偷偷看你,说咱们小安长得命好,有福气。”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回到病房里,隔壁床空无一人,奇怪的是就连床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的小闹钟和镜子不见了,床底的脸盆和水桶也不知道到哪去了。我始终记得她那面镜子,是碎的。我问她为什么不换一面镜子,她说那是爸爸买给她的。  “我很少见到我爸爸,去年他突然间回来了,给我带了很多零食,还有这面镜子。”  “那镜子为什么碎成这样了?”  “有一天晚上我头疼,发脾气把镜子打碎了。”  “噢...那...还能用吗?”  “可以呀!”她把镜子塞到我手里,能看见碎片都用透明胶带粘了起来,镜子里的我看起来是扭曲的。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隔壁床的阿姨跟他提到过,张洁璐长期住院患上了心理疾病,一下子热情高涨,一下子乌云密布,她发起脾气来,连医生都管不住。可是我从未见过她对我发火。  到了傍晚,张洁璐还是不在。我跑去问隔壁床的阿姨:“吊瓶姐姐呢?”  “你还不知道啊?”  我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瞪着眼看着阿姨。  “洁璐出院了。”  “为什么?”我惊奇地问。  “因为...”她与爷爷对视了一会,大概编出了一个能令人满意的答案。“洁璐好了呀,好了就出院了呗。”  怎么可能会一下子就好了。自从那天我跟她偷吃方便面以后,她每天发病,眼睛肿得睁不开。我坐回到床上,听见窗外突然响起的雨声。那时的我想不明白她去了哪里,她是不是像以前一样调皮地在跟我玩捉迷藏。后来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而她的结局,大概也是我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