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娘亲与易醉这段对话我完全没听懂。
长大以后回忆起来,才明白。
我的祖母冷百合很清楚,易醉爱舒雅至深,爱到跟别的人都成了传宗接代的责任。如果让易醉知道,他其实有儿子,易醉必定对后妃们更不上心。
所以,冷百合不承认我是易醉的亲儿子,希望易醉继续广幸妃嫔,为皇家绵延更多子嗣。
却不知,易醉此生最恨受女人控制,当年楚月失爱于他,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欢干涉他。
“楚月,辰哥哥再给你一次,是我的事,不要你来管!”
后来我跟随父皇回到宫廷,算是见识了父皇的硬气。
我的祖母冷百合,一生阴狠毒辣,最后却晚景凄凉。她在大儿子这里,也试图像当年在南楚一样干政。最后遭到易醉软禁,易醉让赵皇后去尽孝道,他自己再也不去见冷百合。
祖母死之前,我跟着赵皇后去看她,她最后喊的话是,“琰儿……母后对不起你!没想到,我利用了你,到头来却被易醉这个畜生利用!”
满室许久未换、早已枯萎的百合花,散发出腐败的香气,我的祖母凄厉地喊着:“易醉没有我,你哪来如今的下!如今却连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你号称仁义之君,其实是最可怕的伪君子!其实你的心,比谁都硬都狠!”
当然,祖母的死,已经是后话了。
那早上,辞别母亲之前,我第一次跪在父皇面前,行了稽首大礼,叫了他一声,“父皇。”
之前,我从没叫过他,在心里都是直呼其名。
父皇亲手将我扶起,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冷酷的眼睛,漾着一丝温情,“你跟你母亲再一会儿话,父皇先去整军,在城门外等你们。”
父皇先走后,我和母亲慢慢行来,我们坐在同一匹马上,母亲一路叮嘱我,“你父皇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但你也无需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会很爱你的。
赵皇后当年陷害过我,你父皇对她已有防范,所以我不担心她会加害你。
但即便如此,你仍旧要心她,心她的同党。我把四个最心腹的胡力郭给你。娘亲已经嘱托他们与你寸步不离,若你有闪失,他们谁也别想保住人头。
另外,娘亲还拜托壁宿,到药王谷为你聘一位善于使毒的侍从。以免有人毒害你。
娘亲已经为你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只希望你听父皇的话。你父皇雄才伟略,希望你能学到他的两三分,娘亲就满足了。”
我从来不知道娘亲竟有这么啰嗦,一路上絮絮叨叨。
到了王城外,易醉的兵马已经集合完毕。
二十万铁甲骑兵像望不到尽头的潮水,染黑了初秋草原上的连碧草。刀枪如林,甲胄光寒。旌旗猎猎,马鸣易易。
易醉骑着高大雄壮的名马“铜爵”,在二十万雄师的簇拥下,金甲曜,大氅翻卷,神威凛凛。头盔下的双目,寒如铜戈,直直地望过来,勾住了母亲的灵魂,血淋淋地撕扯开去。
我明显感到身后的母亲,身子剧震,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碎裂。
不久就要做摄政女主的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足够坚强,面对这样的离别,却依然痛得钻心。
其实易醉紧绷的嘴角,也一直在微微抽搐,透露了他内心的痛楚与煎熬。
两匹马靠近,母亲把我交给父皇。
父皇有力的双臂接住我,放在他的马前。
他们的目光在对视着,就像是地间最强烈的两种光芒,在互相碰撞、伤害、交融、相爱入骨……
初识“焉知你不是弦高?”男子目光森寒锐利。
“焉知我不是许攸?”女子轻笑,风情万种的眼角眉梢,泛着清冷的锋芒。
五年后“见了皇上,还不下跪?”他冷冷地望着她,许久,才沉沉地开口。
“我是一国之母,你是一国之贼。”她抬起下巴,神情桀骜,“哪有国母向国贼下跪之理?”
如今“舒雅,记住朕的话,有任何事,都可向朕乞兵。”他凝视她,所有激烈的爱与痛,都是海底的暗潮,不论多么汹涌,他的眼神依然像海平面般,深沉,宁静,无边无际。
“好,我不会客气。你也记住,两国交好,华夷和睦,永止干戈。”在泪水落下之前,她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颜,这是他生命中最美的笑颜,桀骜、孤寂、绝世妖娆,火焰般烧灼着他的心房。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他的舒雅。
他是疏勒人统一大漠各部以来,唯一一个两次射下康多的男人,后来,他被西域各族尊为“可汗”。
而她是大漠上最美的女人,也是。目国第一个临朝女主,后来,她被胡汉各族称为“摄政王姐。”
在她落泪的瞬间,他毅然勒转马头,“舒雅保重”
他没有回头,抱着我策马狂奔。
二十万大军跟在他身后,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滚滚闷雷,踏过一望无际的拉塞干大草原。
我回头朝娘亲望去,她骑着飒露紫的身影,越来越远。
这一年,我失去了最爱的爹爹,离开了生长的故土,将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拼命呼吸着风里的青草馨香,想将草原上独有的气息,深深地吸进肺腑间,烙在骨髓里。
这时,有一滴湿润的东西落在额头,我微微惊异地仰头。
易醉在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皇哭,也是最后一次。
“舒雅舒雅”
他一边策马飞奔,一边狂呼着母亲的名字,放纵自己爆发出惊动地的悲嚎。
我想,就是在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吧。
我回忆起母亲临别的话语:
晖儿,你父皇是个好男人,他总是希望能做到完美,既能够担起家国下,也能够护住每一个属于他的女人……
爱上我,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叛逆。
我们不能在一起,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是命运。
所以,替我去爱他,永远爱他……
波光潋滟,风软尘香。绿柳飘拂,飞燕轻翔。
“清河,清河”
清河公主冉冉回首,嫣然浅笑:“四皇兄。”
“听你病了,特意去看你。”四皇子易瑾走进池畔凉亭,撩袍坐在妹妹身边,“没想到你倒在这里悠希”
“不过是略染风寒,有劳皇兄挂心了。”清河公主轻掠发丝,宛然一笑。
易瑾目光落在清河膝盖上摊着的书页,凑过去一看,“你们的师傅开始讲本朝史了?”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皇子和公主的学宫分开了,所以兄妹俩是不同的师傅。
清河轻轻摇首,“师傅还在讲汉书,是我自己突然感兴趣,就找来看看。”
“那你最喜欢哪一传啊?”易瑾素知这个妹妹雅爱诗书。
清河眼底漾开憧憬与仰慕,“我最爱太祖本纪。”
“那是自然,太祖武皇帝统一了下,奠定了我们大卫王朝百年基业。”易瑾拿过清河膝头的书册,随手翻到太祖本纪,念道,“太祖武皇帝,讳辰……熟谙军事,智略深沉,混一南北,奄有下……躬行节俭,政宽刑弛,人物富庶,野无遗贤……”
易瑾读着读着笑起来,“本朝人修的史书,尽是溢美之辞,太祖皇帝固然伟略,但并非无可指摘。他晚年的一项举措,有伤圣誉,近来我们师傅有讲到,你可知?”
“你们师傅是这一项吗?”清河将纤纤玉指点在书页上,“至德四年,秋七月,迁。目国薛延部、仆骨部、多葛部,三大部族入玉门关内,推行农耕,改俗易服,胡汉融合。”
易瑾叹息道,“近几年胡虏横行,西境不宁,未尝不是当年太祖皇帝遗下的祸患。这不,八皇叔最近又要挂帅出征了,听车沿那一带的胡人又作乱了。”
“太祖皇帝一世英明,曾经远征大漠,臣服番邦,被西域各族尊为可汗。”清河公主秀丽的容颜笼起奇异的笑意,“他晚年禅位之时,并未年迈昏聩,怎会出此下策,贻谋不善?”
易瑾想了想,道,“人无完人嘛,智者千虑,尚有一失。”
“四皇兄,你看这里。”清河眉梢微带一丝诡谲,“夏六月,与。目国摄政王姐,会盟于扶风郡。然后,秋七月就内迁。目国三部。很明显,这是与。目国的摄政王姐会商以后才作出的决策。”
易瑾微带诧异地看着清河,“那又如何?既然是内迁。目国的部族,自然是取得了。目国当政者的同意。”
清河淡淡笑着,眼神异样,“我今没带。目国史,但我前些,专门到兰台史馆翻阅过,。目国史中有到,这三部所在草原,被沙漠侵吞。三部无处牧羊,无以生存。于是。目国的摄政王姐,有求于我们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便迁入关内,以子民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