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照中原的习俗,给爹爹戴孝。一袭麻纱素裙簌簌抖动,在剧烈的哭泣中,宛如飘飞颤栗的孤魂。
直到头逐渐西斜,娘亲的哭声才渐渐弱下去,她躺在那里,仿佛是睡着了,满面泪痕在夕阳斜照下,泛着苍凉的光。
“晖儿,你过来,把那晚的情形,再给娘亲讲一讲。”她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
我便走过去,在娘亲旁边抱膝坐下。
从这一处的草坡望出去,草原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绿毯,铺展在蔚蓝如海的空下。有一些白。的羊群散落在青草间,宛若巨大绿绸上刺绣的点点白。碎花。
上次刚把死讯告诉娘亲的时候,我给娘亲讲述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娘亲静静地听着,泪水再次从她紧闭的眼角流下。
“晖儿,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没作声,她都不是什么事,我岂能贸然答应。
娘亲也了解我的个性,于是自己下去,“跟着你父皇回中原去。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你要像爱你爹爹一样爱他。可以答应娘亲吗?”
我心中剧烈一颤,脱口而出,“不行!我不去!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爹爹!”
娘亲看着我,眼底的悲伤静静流淌,“晖儿,在娘亲心中,你爹也是永远无人能及的。他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养女的命,如今又救了我儿子。娘亲这一生,永远不会再嫁,不会再跟任何男人在一起。所以,你跟父皇走,好好孝顺他,替娘亲……爱他。”
我不作声了,心里在激烈地翻腾。
我当然希望娘亲不要再和易醉在一起,如果能够拆开他们,那我愿意跟易醉走。
“好,娘亲,我答应你。”我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大声回答娘亲,“但是,将来谁来孝顺娘亲,照顾娘亲?”
这句话,让娘亲本已哭干的眼睛,再次涌出泪光,她坐起身来,将我搂入怀抱,“晖儿,娘亲对你太严厉,动辄打骂,你恨不恨娘亲。”
我没有话。恨虽然不至于,但对于孩子来,肯定没法喜欢一个凶巴巴的母亲。
“娘亲都是为你好啊,希望你成为有作为的人。娘亲曾经挣扎于最底层,若不是凭着勤学苦练的毅力,怎么可能逃离那个污秽阴暗的囚笼?”
被母亲搂在怀里,她独有的体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我的心也变得。。起来,将脸埋进娘亲胸脯,“娘亲,我走了,你怎么办?”
娘亲一时未语,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目光越过爹爹的坟墓,落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坟,凝目了片刻,又再缓缓回到爹爹的坟。
“晖儿。许多年前,我就曾经梦想着回到大漠,嫁一个爱我的人,牧马放羊,生儿育女,宁静地度过一生。但是那个男人,刚刚向我求婚,刚刚准备带我回大漠,就毒发身亡,死在我面前。”
我朝不远处那座坟看了一眼,知道母亲指的是他。墓碑上的汉字我认得兰韶云。
“后来,与你爹爹重逢,结缡于战乱郑那时正是南楚四王之乱,你爹被你奶奶狠心地背叛了。
在山河破碎的境遇下,他跟我来到了大漠。七年夫妻生活,对于他是全新的生活,是最自由轻松的时光。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生中最安宁的时光?
可是,我注定得不到宁静和安逸了。注定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相夫教子,夫妻恩爱了……
晖儿,昨晚,你外公把。目国交托给我了!”
我心里一震,抬目看母亲。
她紫。的眼睛,变得从未有过的深邃,斜晖在她眼底映出各种情绪:有悲苦、决绝、无奈、亦有顽强、坚定、雄心……
“媚烟……别哭哦,坚持到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夏郎,我会坚持住,不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站直了,挺住!永远不会低头,永远不会放弃,永远不会言败!”
“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的聪明,你的勇敢……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十七岁的媚烟,渴望爱与温暖的媚烟……”
“夏郎……我也喜欢你……在我的生命里,不论阳光多么温暖,都比不上你在那年冬给我的怀抱。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寒冷的冬夜,把所有衣物都脱下来给我取暖的十七岁少年……”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飘忽的梦境里,仿佛听见爹娘的对话。
等我睁开眼睛,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锦缎披风。
月。融融,洒下一片银辉。夜风送来草原上独有的清香。
“爹爹……”我唤道,刚才我分明感觉到爹爹就在身边。
但是等我的目光缓缓移动,却霍地看见了灰冷如铁的墓碑,上面血红的字体“爱夫高君琰之墓”,深深刺痛了我。
娘亲躺在墓碑旁,已经睡着了,大概是哭累了,满面泪痕折射着月光。
“舒雅舒雅”
有人在喊娘亲,这声音有些耳熟。
娘亲猛地睁开眼睛,愣愣地听着。
“舒雅舒雅”
这一声声,如此悲切,如此哀狂,带着撕心裂肺的力量。
娘亲爬起来,拉着我走到草坡边上,往下看去。
夜。里的大草原,月。皎洁,星光清幽,一望无际的连碧草,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轻纱郑
易醉站在草坡下,朝着上面呼喊,雄沛的内力将他的呼喊传出很远,在这片坟墓区久久回荡,似乎可以惊醒熟睡的魂灵。
他秀伟的身影浸浴在月。里,玄青。大氅翻卷如云,身后是大片一直铺展到夜幕深处的茵茵碧草。
“舒雅高句丽犯境,朕必须立刻回国,朕已传下旨令,明晨开发”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宰相唐定霄交给侍卫长程昊的“锦囊妙计”。
不仅仅是我,易醉和娘亲也不知道这是计谋。
那一刻,我从娘亲身上感到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刚才还在我爹墓前信誓旦旦地:“我永远不会再嫁,不会再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但其实,听易醉明就要离开,娘亲的灵魂已经被抽空了。
女人真的好假!
娘亲疯了一样,拉着我的手,从草坡上冲下去。
疾速的飞奔让我摔倒在地,从半山腰往下滚。
最后,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所托,凭空跃起,然后落入了一个坚实而强劲的怀抱。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没好气地对易醉吼道。
“晖儿,不许这样跟父皇话!你忘了今答应我的吗!”娘亲厉声呵斥,声音嘶哑,大概是今哭得太多。
我气鼓鼓地撅起嘴,瞪眼往上看易醉。
易醉浑不在意,依然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强劲的双手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舒雅……我们找一个地方话。”易醉的声音控制得比刚才冷静。
“就在这里不行吗?”娘亲也在极力地控制情绪,声音微颤,“那就回府去,怎么样?”
“不,上面就是他的坟。府里是你和他生活过的地方。”易醉的声音透着霸气和决断。
娘亲沉默片刻,道,“夜里风寒,我怕晖儿挺不住,要不先送晖儿回府?”
“我抱着他,应该没问题。”
“那好吧,你跟我走。”
娘亲看我一眼,“你跟父皇乘一匹马,父皇身上暖和,要乖啊。”
我翻了个白眼,没有搭腔。
娘亲骑上飒露紫,我被易醉抱上铜爵。
易醉展开大氅将我紧紧包裹,为我挡去一路疾驰带起的夜风。
我蓦然间出现了幻觉,仿佛抱着我骑马的,不是父皇,而是爹爹。
他们不仅容貌相似,就连身材,都是非常像的。
就是身体的气味不同,陌生的体香从背后传来,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的爹爹。
在给我买下流星騧之前,爹爹带我骑马都是把我放在他身前。
就像今晚易醉这样。
复杂的情绪在心里一缕缕泛开。
我失去了最爱的爹爹,但是多了一位父皇。
这位父皇不像爹爹那么亲切随和,很少看见他笑,总是酷酷的。
我的心中突然难辨悲喜。
驰马很久,颠簸的节奏和温暖的怀抱,让我慢慢地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娘亲把易醉带到了哪里,下马之后,我一直迷迷糊糊。
易醉和娘亲似乎找了一个草坡坐下,然后,我就在易醉怀里睡着了。
突然,额头触到一样东西,我惊醒过来。
是易醉探手入怀,拿什么东西。
他看见我睁开眼睛,眼神显得很关切,很深厚,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