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竟是如此的介意。”花妖先是从不可置信的震惊里缓过神来,然后面露苦笑坚定的说道。
“我就是介意!”顾朔说道:“你生而为魔,不懂人族对异类的偏见,尤其是像我这种不人不魔的杂种,就是游走于两界的怪物,没有一个人会真心接纳我们的。”
“你还有我,还有阳儿呀!既然人族不接纳你,那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顾朔摇了摇头,“不好!我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我不也不想跟你们这些肮脏的魔物在一起。”
花妖:“”
曾经的深情,都在此刻化为了彻骨的恨,顾朔其实并不是对她完全没有了感情,毕竟他前半生唯一付出过真心的女人就只有何湉,可是再多的深爱跟名声相比,真的什么都不是。
“玄阳这一辈子,太在乎旁人对他的评价,他可以为了权利与名声不择手段,包括手刃亲父,迫害亲子。”花妖揪着领口,痛不欲生,“那一夜,玄阳是真的要杀我们母子,我拼了命的从他的剑下逃出一条生路来,我就那样拖着一身的伤,抱着啼哭不止的你,一直跑一直跑,我没有目的发了疯一样的奔跑,我只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下你的一条命来。”
“呵呵哈哈呵呵呵!”何语城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后缓缓的退了两步,“好一出郎有情妾有意呀!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恶心呢?一对同类,还讲什么名声与偏见!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现在觉得自己像个什么吗?”
“笑话!我他妈就是一个笑话!”
何语城觉得在这一场阴差阳错的欺骗里,他真的是太无辜了。从一开始玄阳就抱着侥幸的心理期望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族,结果自己一见倾心的女人竟然暗自摆了他一道。
人身魔魂,纯到不能在纯的血海魔物,那可是多么高贵的血统啊!
何语城问她:“你既然带着我逃了,又为何在十年后处心积虑的设下这样一个局呢?”
“一开始,我觉得就算没有了玄阳,只有我和你,这样的日子,也会很好的。只是我没想到,玄阳恨我们母子入骨,这十年里他从未放弃找寻我们的踪迹,有几次我差一点就惨死在他的手上,要不是岚音几次三番的助我,我和你,哪里还有命逃到江南去。”
那些年,花妖拖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辗转在中原与江南的土地上,孤儿寡母,风餐露宿的分外可怜,沿途还总有些贪图花妖美貌的腌臜之徒频频骚扰,可她奉行着为人的那一道,除了言语呵斥就是小惩大诫,绝没有伤及过他人性命。
到是顾朔借着下山办事的机会,追踪她们母子,好几次这一家三口在郊外不期而遇,都是剑戟相向,不依不饶。
花妖可以容忍曾经的爱人对自己心狠,但却容忍不了那个男人对待亲子的冷硬心肠。
在教养何语城上,花妖可谓是尽心尽责,她自占用了何湉的身体开始,便开始苦修琴棋书画,纲常礼法,她将自己从书卷里窥得的知识与感悟通通教给年幼的儿子,希望他将来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行走俯仰无愧于天地。
她既然没有想过将儿子带回到北冥那样一个吃魔不吐骨头的地方,就务必要他学好人族的规矩与礼法,不管他将来会走上哪一条道路,一定都是个比顾朔还要出类拔萃的人。
花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再苦再累也绝无怨言,她从一个养尊处优的贵门小姐,到亲力亲为的普通农妇,无缝衔接的毫无痕迹,若不是她的举止与言谈都透着饱读诗书的娴静与渊博,任谁也想象不到这曾经会是一位娇滴滴的商贾小姐。
艰苦的日子虽然平淡温馨,但是花妖却总会提心吊胆,她生怕哪一天推开房门,顾朔就会提着那把刺伤了自己无数次的长剑守在门口,冷不丁的向着顾阳补上一剑。
“后来,我们的行踪还是被玄阳知道了,那时他已经继承了无极观的观主之位,想要杀我们母子,简直是易如反掌。于是在接二连三的解决了他布下的杀手之后,我不想你在善良了,因为没有人会给你这个机会,所以我自导自演了一出被邻里迫害的戏码,然后在你去看戏的那个晚上,我用一截海棠木做了个假身,伪造了一幕受辱寻死,就这样金蝉脱壳,离你而去。”
犹记得她躲在人群里,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扑在那截假身上哭到昏厥,仅管她心如刀割,恋恋不舍,却仍死死的扣住掌心逼迫自己狠心离开。
她知道自己保不了他一辈子,这个人间,多的是玄阳这种狈佞的小人,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为了贪图富贵草菅人命,她从书卷里学到的不过是南柯一梦,镜花水月,都是痴梦,都是假的。
在这个世上,要想活命,就必须冷血,就必须自私,就必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什么人心向善,方得始终,通通都是屁话!
花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曾经辱骂过她们母子的村民,假情假意的抬走了自己的尸体,然后一边摇着头一边唏嘘着作孽,却仍能在顾阳昏迷的间隙里顺走家里尚能值钱的东西。
在她们眼中,一个不满十岁孩子的生死,真的不如她们的贪欲来的重要。
雪簌渐渐的大了,寒冷的北风走街串巷,卷起破旧的帷幡,顺倒墙角的板凳,远处两军的号角与战鼓嘶鸣,冲天的浊气映着炙热的火光,燃烧了整片山峦与大地。
何语城抬起头,任由肮脏的雪簌滚湿他的眼角,“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虽然怕,但是更多的是自责与愧疚,因为我让我的母亲失望了。她是个宁愿自己咽下委屈也绝不迁怒于旁人的善良之人,是比九天神明还要干净纯粹的。”
“我不知道玄阳最后是不是后悔了!在你死后,我曾去找过他,我以为他会认我,却不想竟是没杀我。我在皇城苟延残喘的流浪,最后做了陈祁朝的狗,得到了混进无极观的机会。在拜师大典上,端坐在高位的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仰着头,以为他会厌恶或者驱逐我,可是那天,他的脸平静极了,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父子相见,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陈年积怨的愤恨,有的,只是玄阳又得了一个儿子,虽然资质平庸,但却是个正正经经的人族。
似乎牟轻风的平庸再一次给了玄阳挺直腰板的信心,他不再惧怕何湉母子的存在,就算有人察觉了那又如何?他这段私情本就遮掩的很严实,如今又是一门大派的尊主,想要他脏水上身,也要看看对方有没有鱼死网破的能耐。
玄阳就这样留下了何语城,但也没有给他展露头角的机会,他将他丢给观中位份最低的云晏教习,便再也没有过问过他的起居与修为。似乎这个曾经被他忌惮与仇视的亲子,在他的眼中已经如鞋边的泥土一样,不足为惧了。
然而玄阳越是疼惜牟轻风,何语城就越是仇视着他的生父,同样是儿子,为何自己就处处被糟践,而那个恍若榆木的呆瓜却能独享荣宠,在自己的跟前耀武扬威。
再是心有热忱的孩子,身处无极观那样藏污纳垢的地方,也会玷污了自己的纯白,于是何语城放任满腔积蓄已久的仇恨,执起了他为复仇而磨砺的长剑。
从弑父到屠门,他以为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正义的,可当赤裸裸的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原来人活一世,渺如大梦,所有的东西都蒙着一层阴谋的肮脏,它们蒙蔽了自己的双眼,诛灭了自己的真心,让他在生母的算计里沦为了人人喊打喊杀的邪道叛徒。
“看着我这像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你是不是很开心啊!”何语城望着蜷缩成一团的花妖说道。
流淌的血液已经在身下凝冻成冰,花妖感到彻骨的冷,可是她没有力气拥抱住自己,只能任由眼泪轻轻的滑下眼角,坠在地上开出一朵死亡的花朵。
“你曾是我苟活下来的信念,为了复活你,我昧着良心算计了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同门师兄,你知道我这一生没有朋友,他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我的出身,毫不吝啬慷慨解囊的人。”
何语城痛苦的低下头,“我现在,终于能够体会当初玄阳的处境了,我们这种不人不魔的东西,只配被别人踩在脚下,肆意辱骂虐待。当年他固是有千般错,也不过是欲字当头,心有不甘。他这一生,生不由己,守着那些人前恭维的虚名,到最后,竟死在爱过的女人手里。”
“可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