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童雨棠势在必得的一击却没有那么容易得逞,花妖自废墟的檐瓦之上,操控自身得天独厚的草木灵元,将蛰伏在地底的残根强行唤醒,于是自众人的脚下铺天盖地的窜出淬着剧毒的藤蔓,无情的向着活生生的人族绞杀过来。
那护着何语城的结界在大地氤氲的浊气之下越发的坚固猩红,将这个男人不甘赴死的倔强浸染的狂悖狰狞。
巨藤来势汹汹,仿佛遮天蔽日的牢笼,仙门众人自顾不暇,纷纷弃了诛邪的念头转而对付起无处不在的藤蔓。
此时花妖正隐藏在一处残破的脊兽背后,频频担忧的望着下首半跪的何语城,一双纤细的手指捏到骨节清白。
“既然这么担心他,为何不现身去帮他?”廉棠捻袍坐在了积雪未消的檐瓦上,望着远处寥寥的万家灯火,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不能。”花妖望着负隅顽抗的亲子,暗自的咬了咬牙。
“怕他得知真相恨你?”
“我!”花妖转过身,贴着冰冷的脊兽无力的滑坐下来,“我不知道。”
廉棠淡淡的说道:“你时常劝我,要放下过去,怎么到了你这里,就释怀不了呢?”
“我在他的心里,种了恨。”花妖喃喃道。
“所以你在后悔?”廉棠转过头,问道。
“我以为我不会后悔,可当我看到他这副人人喊打的样子,心真的好疼。”
花妖蓦地攥紧了领口,眼眶里似有水光划过。
这时童雨棠快刀斩出了一条生路来,不由分说的向着痛苦难捱的何语城奔去,高举的开天淬着直逼霄汉的火焰。
“你再不救他,就真的再也没机会赎罪了。”廉棠感知到炎系灵流的剧烈波动,那是冥火宫最为凶悍的必杀技。
若火灼烧所产生的热浪还不等接触到护着何语城的结界,便无情的引燃了周遭的一切,何语城紧盯着悬在头顶上的长刀,顿觉一阵灼煎肺腑的烧痛感击穿了自己,疼的他隐忍不住的哀嚎了一声。
但就这一声,母子连心,躲在暗处的花妖再也顾不得母子相见的尴尬与仇视,只见她身形一闪,移形换影至何语城的身前,竟以娇弱的身躯生生的抗下了开天的当头一击。
何语城只觉得眼前的结界骤然波动,然后周遭的一切都变的静默无声。
墨绿色的魔血顺着开天熄灭的刀刃流淌下来,一颗颗血珠滴溅在地砖上,开出朵朵妖娆的曼珠沙华。
何语城半跪在她身后,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你果然跟北冥相勾结,如今证据确凿,不杀你,实难服众。”童雨棠愤恨道。
“童大宫主好口气呀!”
童雨棠寻声而望,只见听雨阁罪大恶极的叛徒眴漆,正站在屋脊上漫不经心的为手中的佩剑淬灵,炽白色的灵流自剑刃上如芒光流淌,将他那过分张扬的俊美,映的仿若嗜血的戾煞。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你们这些正道的叛徒都聚在了一起,那便不用枉费我一个一个去寻了。”童雨棠将开天从花妖的肩胛处愤力滑下,顿时汩汩的魔血流淌出来,大团大团的滴溅在地面上。
花妖痛的脸色发青,却仍强撑着结界的灵力供给,四周缠绕的藤蔓也因宿主的重创而渐渐失去了勇猛的势头。
童雨棠显然是想拿这个孱弱的花妖先祭刀,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第二招天殇霸王斩已以迅雷之势再次对着花妖劈落下来。
廉棠瞳孔骤缩,手中争鸣怒指童雨棠,顿时无形的剑气似漫天骤雨激射而来,于半空纷纷化为百万利剑,寒光簌簌,密不透风。
一旁的冥火宫弟子见了顿时护主心切,扬声惊叫道:“宫主小心!”
万千把利剑扑杀而来,童雨棠赶忙收刀自护,可身旁那些修为浅薄的弟子便遭了殃,不敌几招便败下阵来,有人更是瞠目结舌当场就被利剑钉成了筛子。
花妖眼见危机已解,强忍着肩上的伤,转身扶起重伤的何语城,蓦地消失在了一片浓郁的浊雾里。
廉棠本为救人,毕竟此刻还不到大开杀戒的时候,留着这些蝼蚁还大有用处,于是他见好就收的化剑飞行,快速的撤离了此地。
童雨棠一边斩剑一边救人,难免不被剑气所伤,好在能救一个是一个,最起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下了听雨阁的门人。
这个不输男儿气概的女战士,此时望着眴漆消失方向的眼眸里,是愤恨到极致的火光,她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这些肮脏的畜生,好还这个天下一片正清人和。
何语城这一路先是被花妖搀扶着,奈何这个魔女受伤颇重,屡次支撑不住几欲栽倒,最后换做何语城半扶半抱着她,两个人快速的向着外城奔去。
连日来被九幽的阴魂侵扰,整座皇城都门户紧闭,就算何语城想要寻个医馆给她治伤,也碍于她魔族的身份没有就做,他就这样拖着她,拖着她这个早已亡故的娘,奔逃在一条条没有归途的死路上。
“哇咳咳!”花妖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喷了一口魔血,然后承受不住的猛咳起来。
何语城似乎是铁了心不想让她好过,仅管她已经这般孱弱,却仍不减足下的速度,拖着她走的飞快。
路径一座荒宅的时候,花妖“噗通”一声跪落在地,摇了摇头,对着何语城说道:“你自己先走吧!我不行了!”
何语城站在她的身侧,阴沉着脸说道:“你还想抛下我一次,是不是?”
花妖气若游丝道:“阿阳!”
“我叫何语城!”
花妖隐忍的满头湿汗,但眸子里的泪水却不是为了疼痛,而是愧疚。
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个不及十岁的孩子,贪玩,善良,乖巧,体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副稚气而欢快的模样,就连那双擦拭着自己眼泪的手,都是绵软而细腻的,干净的仿佛落着浮雪的白梅。
可是现在呢?一身戾气,满手血腥,就连望着自己的眼眸,都透着浓沉的赍恨。
他再也不是那个温言软语的孩子,他成了自己亲手培养的魔鬼。
“为什么不说话?”何语城转到她的身前半蹲下来,牢牢的凝视着她,“你当年不是很能说吗?不是人心向善,方得始终吗?你那些言传身教的大道理呢?你倒是说啊”
何语城最后的嘶吼,就像一柄刀子戳进了花妖的身体里,她猛的一颤,不敢抬头。
“我可以容忍任何人算计我,辱骂我,甚至是虐待残杀我,可是这一切,不该是我的生身之母赐给我的。”
何语城看似平静的一张脸,实则面皮之下的骨相已经皲裂脆化,他这辈子唯一的努力,就是复活他的生母,让她亲眼看到那些曾经迫害过她,侮辱过她的人,通通都惨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一路从江南爬到中原,忍辱负重,命不如狗,他是强者脚下的蝼蚁,是献祭仇恨的祭品,他可以是这个尘世间所有丑恶的样子,只要能变强,只要能复仇,只要他此生唯一的圣洁,能再一次回到自己的身旁,就算夺了他条命去又何妨?
可他望着眼前这个妖艳的魔女,虽然她们生着同样的一张脸,但是气质与性情却截然相反,她再也不是当年凛冬里傲雪凌霜的冰凌花,而是三途川上彰显死亡的曼珠沙华。
她让自己感到陌生,感到恐怖,感到恶心!
这么多年,花妖期盼重逢,又惧怕重逢,她用深情做了推手,将一个本该明心证道的孩子,推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戏耍亲子很好玩是吧!”何语城笑道:“您老人家真是技高一筹,整日里摆出一副受苦受难又隐忍不屈的模样。”说完,他抬手抚了抚魔女身上华贵的衣料,又看了看她纤纤白皙的手指,“荆钗布衣,十指粗粝!呵!真是可笑哇!”
花妖泪珠簌簌,心脏揪痛成了片片浮萍,她缓缓的摇着头,哽咽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再抬起,已是泪流满面,她蓦地攥住亲子的双臂,说道:“当年那些话我是真心的,我是真的想做好一个母亲,一个像人族一样善良的母亲。”
何语城转淡笑为无奈,讥讽道:“好母亲!你一个魔族知道什么叫舐犊情深,昊天罔极吗?”
“我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何语城猛的推开她,站起身恶狠狠的将佩剑从骨血之中抽了出来,锋利的剑尖直指着花妖秀润的脖颈,“你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生父!我到现在才知道,他当初为何这般的厌恶你,厌恶我,因为你肮脏,因为你下贱,因为你满脑子情情爱爱,只要是个男人你就恬不知耻的往上贴,你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这一生,母亲在何语城的心中堪比神明,他曾将她与九天玄女相拟,圣神,慈爱,无畏,悲悯,是不可亵渎的。
可当神像跌落神坛,沾染上了世俗的腐烂与泥浆,那它在信徒的心中就什么也不是了。
何语城用最恶毒的话语咒骂着她的母亲,就像当年玄阳惨死的那个晚上,声嘶力竭的怒骂仿佛沙场上惊天的战鼓,每一记重锤都砸在了心房之上。
花妖仰躺在地上,无力的捂住双眼,她很想用笑声去迎接亲子赐予她的风评,可是从心脏流经而出的血液,透着无边的酸楚与疼痛,它们让自己的每一寸血肉都仿佛重若千斤。
晦暗的天幕,突然开始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那些沾染着疫毒的黑雪就像驱赶着牲畜的鞭子,荒凉的大地上,霎时空无一人。
何语城伫立在雪簌之下,等着一个残忍的答案,而花妖则在浸骨侵肌的冰凉里,逐渐冷透了躯骨。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守在原地,直到周围的灯光都熄灭了下去,大雪将地上的人形覆盖,花妖才沙哑的开了口。
“我第一次来到人间,就很不走运的被名门修士逮了个正着,生死危亡之际多亏了一个小女孩救了我,当时我很感激她的勇敢,就时常与她私下接触,却不想自己身上的魔气竟在无形之中渡给了她,害的她小小年纪就暴毙而亡。”
花妖直到现在,仍能清晰的记得那个名叫何湉的小女孩,十一二岁的年纪,常穿一身碧青色的衣裙,錧着飞仙髻,怯懦懦的站在一旁,不争不抢,很是谨慎得体。
她虽然出身在商贾之家,却因为母族的身世不清白,而颇受主母与姨娘的冷落,哪怕她天资聪慧,样貌可人,也得不来祖辈的亲爱。
何湉夭亡的那一天是个落着细雨的深夜,偏僻的屋子里没有一个随侍的下人,就连她的生母也被驱逐出去,她们都说这里妖气冲天,是不详之所。
何湉的生母膝下还有一子,为了儿子的处境她不得不放弃卧榻重病的女儿,携着幼子与细软搬离了此处。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瘦瘦小小的一个人,除了花妖每天会带着些好吃的点心来看她,就连端碗水的好心,都没有人愿意奉献。
花妖夜夜陪着她,给她讲外面的趣闻哄她入睡,每当讲到有意思的地方,何湉都会低低的浅笑,然后第二日在跟她说夜里也做了同样有趣的梦。
弥留之际的那一夜,何湉萎靡多日的神色竟奇迹般的有了好转,花妖以为她终于快好了,遂喋喋不休的跟她相约想要游玩的去处。那时的何湉眉目淡然,笑意盈盈,经年的谨小慎微让她生的仿若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她先是招呼花妖上了床,两个人盖着同一张棉被,感受着彼此身上不多的生气。何湉盯着漆黑的帐顶,缓缓的对她说起了自己的娘亲。
何湉到死都没有怨过双亲的冷漠,她一直在说服自己,母亲是有苦衷的,于是说着说着,便由笑转为了默默流泪。
下半夜的时候,屋外飘起了雨丝,何湉开始呓语,花妖凑过耳去,听到一句最痛彻心扉的话。
她说:“娘亲!阿湉舍不得你。”
花妖身为魔族,亲情淡薄,她自血海之中诞生的那一刻起,无父母少亲友,对于这种临死也念念不忘的深情,很是困惑。
但她尊重每一个人族的情感,于是她实在不忍这个即将陨灭的女孩子余愿未了,遂出言道:“阿湉放心,你的娘亲,我替你照顾了。”
得了这一句保证,睡梦之中的何湉露出一个甜美的笑,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在花妖的怀里断了气。
想要照顾何湉的娘,花妖只能夺了这个女孩子的遗壳,不然她身上的魔气会害了这院子里的所有人。
从来一诺千金就不是人族的专属,花妖既然答应了何湉的遗愿,就务必要做到完满。
于是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撒进屋内的时候,沉疴多日的何湉再一次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成了何湉的花妖,对待她的生母王氏极尽孝道,但是她也在无形之中慢慢更改了何湉的娴静,面对主母跟姨娘欺压的时候,也会睚眦必报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