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辰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那个孩子终归是比自己要幸运的,最起码他遇到的是自己,一个不曾包藏过腌臜的自己。
这一饭,就当是自己为当初的放纵改写了一个结局,他不知道自己走后,那个孩子的命运会如何,可就算是冻死饿死了,也比他现在这副模样要强。
进了流光城,内里的景象比之先前的萧瑟多了一重死亡的阴霾,这里随处可见冻僵的尸骨,听到弥留的呻吟,活着的人麻木空洞,垂死的人挣扎生动。
一路向着破庙而行,江予辰没有把握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可是那个与自己相像的男人既然摆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就不可能放任自己在继续躲藏下去,不如他大大方方的出现,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然而当江予辰站在那间破庙的跟前之时,斑驳的屋舍已经被大火焚成了空架子,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了。
来此的路上他不是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只是痴心觉得应该还有一线生机它尚会存在,直到亲眼所见,江予辰才彻底死了心。
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来,打算按照原路返回,可是在前方的废墟里,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满身的莲纹在晦暗的穹光下泛着银丝独有的色泽。
那顶宽大的兜帽将他的面容遮掩了大半,独留一张浅浅的薄唇毫无血色的紧呡着,似乎里面包含了千百种压抑的情愫。
江予辰抬着眼眸与那个凛冽的男人遥遥相顾,他以为自己会走上前去,询问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可他的本能却比身体要来的实在,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转身而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个,沿着另一侧的废旧巷子穿了过去。
他不想见到这个人,一眼也不想见到。
独行在涧底的靖无月,修身的劲装上溅着魔龙腐蚀性极强的鲜血,他一手握着灼世剑,一手托着一道炽白的灵焰,幽幽的火焰在嶙峋的沟堑里映出一片淡淡的光晕,将眼前的尸骸渡上一层死亡的青霜。
渊冢里的魔龙大多栖息在地底最深处的一片沼泽里,那里是所有浊气的诞生之源,黏腻而湿润的土地上,每踏上一步便会带出一团恶灵来,而洇湿鞋面的往往不是潮水,而是魔龙之间噬咬缠斗所流下的血水。
龙这种在三界崇贵了千万年的物种,哪怕已经堕落到了如此地步,仍不忘记唯吾独尊的霸性,在这片泥沼之下,掩埋了不知多少堕入深渊的龙骨。
靖无月独闯蜃龙之渊的时候,曾有幸见识过群龙弑杀,那种血腥而残忍的场面,直到现在回味起来,都这么的让他煞血沸腾。
越是临近渊冢深处的沼泽,灼世剑上的血眼便越发的兴奋,阵阵龙吟自地底深处穿透而出,撕扯而愤怒,似乎每一声啸叫都包含着极大的痛苦与不甘。
当靖无月提着长剑,穿过密集而锋锐的石笋时,前方开阔而粘稠的沼泽几乎被魔龙的翻搅而掀了起来,大量的浊气与血液在半空飞洒,掺着白骨的地表则“咕嘟咕嘟”的冒着煮沸般的气泡。
到了这里,弱化的魔龙尸骨就越多,这些总也等不来契机的失败者,往往会在岁月的沉淀里消弭了那份仇恨的斗志,而有些则风采不再,注定是强者的垫脚石。为人王之时的心狠手辣,惨无人道,可到了这里就跟北冥的法则毫厘不差。
谁强,谁就站立在顶峰,谁就有资格吞噬掉另一方的力量。败者,从来都没有活着的下场。
此时的泥沼上空,一条硕大的金龙正在与数条黑龙鏖战,它的体型明显要比此地封锢已久的黑龙要庞硕,一身光而不耀的鳞甲坚不可摧,锋锐的龙爪堪比铁钩银枪,凡是被它的的爪子划过的地方,皆会出现深可见骨的凹痕。
群龙翻搅的画面,堪比早春融化倾巢的腾蛇,你叠我,我纠缠着你,分不清彼此。
落败的跌落下来,尚有斗志的不愿屈服,唯有这条新生的金龙勇不可破,凭借一己之力颠覆了整座蜃龙之渊的秩序。
然而靖无月终究是外来的入侵者,泥沼上空的鏖斗在察觉到他的气息之时,纷纷调转了对象向着他虎扑而来,其中尤以金龙最为亢奋,因为靖无月身上氤氲的煞气,使它想起了临死之时的背弃。
靖无月伫立在泥沼的边缘没有挪动半分,只是抬眸对着前仆后继的魔龙挑眉一笑,似乎对这即将到来的撕咬很是不屑。
这般藐视,霎时引燃了渊冢里沉睡已久的怨愤与仇恨,只见一条残破的黑龙自岩壁上突然盘来,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密集着无数条吞噬的残魂,这些不甘的魂魄正随着主体的逐步逼近而疯狂的扭曲着,似是在高昂着誓要拧下他的脑袋来。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灼世剑上的血眼赫然大睁,一道堪比岩浆的红光自血眼之中渡下,沿着锋锐的剑身蔓延成一道熔岩般的泥浆,倏尔流泻下一滴溅落在岩石上,刹那间便腐蚀出一片浓烈的青烟来。
将剑身缓缓横在眼前,此刻的靖无月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阴鸷邪魅的北冥霸主,没有一丝多言与迟疑,毕竟对着这群毫无理智的畜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能做的,就是以武力镇压,用自己的力量逼着它们去臣服。
于是一身孤胆融入了龙潭虎穴,锋刃所过,大杀四方。
靖无月这一辈子,注定摆脱不了屠戮弑杀的命运,不管是哪一世,他的手上都染满了鲜血。
正的,邪的,仇恨的,挚爱的,纵横交错,透骨侵肌。
回程的途中,那个白袍男人亦步亦趋的尾随在江予辰的背后,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脚步虽迈的很轻,却难掩心绪的沉重。
江予辰本是不想理他,可是出了深巷,横亘的长街上徐徐的走过一段敲锣打鼓的婚嫁队伍,极是热闹的塞满了一整条街。江予辰无法,只得站在巷子口等着队伍行过,在沿着长街走回城郊别院去。
然而这婚嫁的队伍却仿佛有无限般长,火红的一队人马喜庆之中透着苍白的诡异,光是新娘的鸾轿就多达十几顶,而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却面目空洞,僵硬如石,随着马匹的徐徐走动,身子偶有倾斜也不弯曲,就这么直邦邦的跨坐在马背上。
江予辰目视着眼前这些热热闹闹的一队人,仿佛能透过表面上厚重的脂粉窥伺到底下斑驳的尸瘢,这实在不像是一队活人的迎亲仪仗,到有点像民间私底下配骨的冥婚。
前半辈子身为无极观的弟子,像这种长辈自作主张的乱点鸳鸯谱,他们接到过不少平息怨侣的委任,可就算是有前车之鉴,百姓却还是热衷于为早亡的子嗣觅得良配,哪怕最后闹的家破人亡,不得善终。
就在江予辰唏嘘这段孽缘的时候,白宁凝视着他的背影走上了前来。
许多年不曾这样并肩站在一起了,白宁有些紧张又有些悲伤,他甚至都不敢面对面的去仔仔细细的瞧上他一眼,只能装作一个陌生人与他平行在这处巷口,看着眼前这些算不上美好的东西。
可骨子对这个白衣的男人的厌恶,让江予辰忍不住侧身向着墙壁贴近了一步,本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也隐隐约约多了一丝不耐跟阴冷。
白宁正在心里窃喜着这来之不易的并肩而立,骤然之间来自江予辰的本能动作,生生的扎碎了他的喜悦。将隐在袖橼里的手蓦地捏成了一记重拳,然后他稍稍的扬起下巴,转过身面对着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纤薄的嘴唇紧紧的呡成了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