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仙藻最近总也闲不住,而邪影这厮又是出了格的能闹腾,是以黎明将倾的时候,屋外已经是吵吵嚷嚷的,讥讽的谩骂与狐族的呖湫从不远处徐徐而来,掀开了新的一天。
江予辰在阵阵呵斥中自案前抬起头来,将手中的书册缓缓阖上。
第一个清晨里没有湛屿熟悉的身影,江予辰目光淡淡的环顾着这间温暖的房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失落。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流逝掉的记忆会在每一个睁眼的瞬间强塞进脑海里,有一种经年噩梦缠身的无力感。
虽然从前跟着湛屿东走西顾的,也很是安心,但却从未像这段时日般感到放松与留恋。他舍不得这样平静的日子结束,就像他明知道这一日终将来临。
推开窗,薄薄的浮雪飘落进来,吹散了萦绕在屋内的热气。远方的山峦与城楼,皆笼罩在一层积雪之下,灰蒙蒙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压抑,晦暗,哀伤,无奈!
再也回不去的韶华,和走不完的未尽之路,堆叠在眼前,江予辰不知道湛屿此一去,他们之间还会不会有来生。命途的轨迹无情的碾压过两个人的前世今生,将好不容易相守在一起的彼此,生生的分割开来。
江予辰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阵阵冰寒的气息吹拂进来,将本就过分苍白的俊容浸的越发剔透。
他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或者应该怎么去做,他连事情的真相都搞不清楚,又如何能阻止的了湛屿的决定。
就这样浸在冰寒里许久,他才将袖橼里的乾坤囊拿出来摆在了书案上,江予辰细瘦的手指微微的有些颤抖,这截白色的布袋里除了封禁的葫芦,就只有一串白玉念珠,他自正道决裂以后,这布袋子里再也没有了一件属于往昔的东西。
此时将这串莹白的念珠托在掌中,他能感受到佛门极强的渡化之力,还有一些与灵魂极度契合的熟悉感。
就好像这件本不该缠在自己手腕上的念珠,在许多个年岁之前,曾是属于自己的。
只是他忘记了,而且,还忘记了许多重要的人和事。
江予辰从未像在这般,想要把一切的过往都串联起来,他现在急切的想要知道前因后果,那些缠绕在自己身边的人,一张张晦暗而又深情的面孔,到底是属于谁的。
于是窝在别院数月之久的江予辰,短时间内便拿定了一个主意,只见他匆忙站起,随手扯出一把油纸伞,便出了别院向着流光这座废城走去。
白日里的皇城,人声鼎沸,行人如织,哪怕脏雪纷纷扬扬,也阻挡不了某些人寻欢的心思。
一身白衣的江予辰缓缓的穿梭在人群之中,清癯温雅,仙衣圣雪,行过之处皆留下阵阵惊叹。
这些百姓大多是从江南与泽州等地逃难来的,很多人哪怕听过他江予辰的大名,但迎面也是不识他的样貌的。
而这处富庶的街深巷尾,曾将他与湛屿的美名口口相传,后来的后来,他成了茶余饭后都要被啐上一口的罪大恶极。
如今,岁月的流逝,带走了那些深恶痛绝的良善,留在这片围城里的,皆是些不知疾苦的劣绅与狈佞。
穿过点将大道向着西侧前行,沿途的行人越来越少,蜷缩在门廊下的乞丐到是越来越多,江予辰在的目光缓缓的定格在一处避风的墙角,看到一个半大的孩子正赤着脚捧着脏雪往嘴巴里舔,脏兮兮的小脸上是久病积淤的枯黄。
乱蓬蓬的头发将这个孩子的样貌遮掩了大半,但是那双掩映在乱发背后的眼睛却透着精光,他回眸间的一瞥,仿佛觉得自己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
江予辰的气质砭骨冷淡,不掩饰情绪的时候完全没有了温润尔雅的样子,不近人情的仿佛昆山白玉悬挂天际。
他的穿着虽不华贵,但也不是寻常人家可以置办的起的,按理说这帮饥寒交困的乞丐,好不容易碰到了这么个有油水的主走了进来,应该一窝蜂的围涌上去才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胆敢这么做,他们只是稍稍抬起病恹枯败的双眼遥遥的望上一眼,便低下头兀自瑟缩去了。
倒是那个孩子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抬起满是冻疮的双手,做了一个交叠的捧状,无言的对着他上下颠了颠。
很显然,有钱给点钱,没钱给点吃的。
江予辰的身上银钱不多,但他曾在街巷乞讨过,知道若将钱当面给了这个孩子,那么只消自己转过一道街角,在回首,这孩子就很可能在众人的推搡之下,沦为一具破碎的尸体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予辰望着眼前这个胆大的孩子,仿佛是看到了自己。
他没有嫌脏的拉过这个孩子皲裂的手,牵引着他走出了这片深巷。那孩子很是听话,说走就走,全程没多一句嘴。
出了乞丐遍地的巷子,不远处的街角,有人支着一块帐篷,躲在底下麻利的包着包子,一旁的炉灶上罗列着十几只笼屉,正冒着滚滚的热气。
江予辰牵着孩子走上前去,冷冷的开口道:“掌柜的,来两屉肉包子和一碗粥。”
掌柜的本忙的头眼不抬,乍一听到这砭骨的嗓音,还以为白日撞鬼,忙着伙计的手顿时一凝,忐忑不安的抬起了头,但将眸神倏忽之间对上江予辰绝艳的俊容之时,又“咣当”的一声,手中的擀面杖掉落了下来。
江予辰没有再当面重复,而是兀自领着那孩子坐到了巷子里摆放的凳子上,面朝墙壁等着上饭。
那掌柜的怔愣了好半晌,才恍恍惚惚的端来包子跟米粥,而且一上就是双份的。
小乞丐看到吃的到毫不客气,冻裂的小手也不觉得新出笼的包子滚烫,吸溜吸溜的直往嘴里送,一双堪比饿狼的眼睛时不时的从包子上转移到江予辰的脸上,生怕自己跟他抢似的。
江予辰虽然没有用过早饭,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感觉到饿,他只是看着这个孩子,想起了自己,想起那个吃了尚兰卿的包子,就再也干净不了的自己。
那孩子吃东西很快,不消片刻已经风卷了个干净,哪怕喝掉了两碗粥,也要贪婪的捧着碗来回卷舔。
一大一小全程无话,交流的眼神都极尽奢侈,直到那个孩子放下了碗,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江予辰才奉上银钱起身离开。而那个孩子似乎亦是察觉到了他二人的缘分仅限于此,没有拔足追上去,只是目视着这个请了自己吃饭的好心哥哥转瞬消失在了街角,仿佛从来都未降临过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