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像过了电似的,触上了,颤抖着疾速分离。 “我把手机落这儿了!”黄飞然嘴上这样说,眼睛里的含义却是:你怎么哭了? “噢,不小心弄湿了,你快擦擦!”她为滴上那一滴泪感到愧疚,垂下眼睑,不给他看到里面的含义。 五号楼胖大婶来买卫生巾。 “给我拿护翼的!——哟,飞然啊,还没结婚就当新郎了,感觉不错吧!” “不错!那还能错了?”黄飞然痞里痞气的装镇定,然后为了进一步巩固镇定,他再次变成一个买货客人,“给我拿虾条,不辣的那种,两包。” “这是让媳妇给打发出来买吃的了?刚我看你不是来过一回了么?媳妇儿话比圣旨灵吧,让你小腿儿跑细了也发不出怨言来!” 王小溜打断他们,“胖婶,找你钱,五块。” 胖婶一扭一扭出了超市门,到了门口被新来的一波老娘们绊住了脚,老娘们儿们一眼又一眼的往里撒目,辨不清是在瞅黄飞然还是王小溜,而后嘁嘁嚓嚓一通,几个娘们儿掩着口鼻笑。 那笑声钻出她们的手指缝还能绕楼房三周半。 王小溜装好了两包不辣的虾条,黄飞然没带钱,说了一句“记帐”,低头从一帮老娘们面前掠过。 这时候,老娘们的眼神追着黄飞然的背影嘁嚓,这就说明,她们刚刚嚼的就是黄飞然的舌根儿。 到这帮子娘们儿开始嚼王小溜的舌根儿的时候,那是又三个月以后的事了。 去大一点的医院吧。 这话是王小溜提出来的。 “好。不过我们老黄家没钱了。” 王小溜这时候觉得,小时候她对人类姓氏的理解还是有科学道理的。 小时候她认为,有的人长的胖身子重,所以就姓陈。有的人洋气爱打扮时髦,就姓杨。 她觉得她自己姓王就是因为爸爸常说他爷爷的爷爷是个山大王。 以此类推,黄家人的祖先应该跟黄世仁是同宗。或者与黄鼠狼结下过不解之缘。 王小溜看着黄家人说“没钱”那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那发呆,眼前的景象在黄世仁与黄 鼠狼之间不断转换。 王小溜也倔,“身体是我自己的,钱我自己出。生不出孩子来,我走。生出孩子来,我带孩子走。”这句话她是冲着超市里来来往往的人喊出来的。黄家人怕舆论造势对黄家产生不良影响,于是,虽是不情不愿,去医院的钱也掏了。 王小溜说这话的时候特感谢山大王的后代,他不但把和数学老师的所有积蓄都给了她,也把山大王的霸气传给了她。 大一点的医院是黄家人找的。在一处公交站旁边的广告牌上面找的。 好医院不用打广告。打广告的不是好医院。什么时候见北京协和医院打过广告? 貌似有点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黄家人也具备这点基本常识。 所以他们选的是协和。赤峰协和。 王小溜很无语。 检查做的很“协和”,什么血常规,支原体等等等等,统统检查一个遍。 七天检查做完,检查单厚厚一摞,但都跟子宫没什么关系。 第十天,总算轮到子宫。 到底是“协和”。护士的制服漂亮整洁,态度和蔼如亲妈。 单间手术室宽敞明亮,温度湿度适宜,崭新的手术灯,干净柔软的手术床。 关键是有一次性纸垫。 王小溜脱裤子。躺下。 护士握着带着胶皮管的注射器往她下身缓慢的推。 疼。 那个疼。 那个疼啊。 “不要推了。太疼了。”王小溜咬着牙喊。 护士吓出了一排细密的汗。 “很疼吗?”护士的无关痛痒让王小溜眉头皱的深深的。 “疼。太疼了。”王小溜说。 “真的吗?” 你试试! 这句话王小溜没有说。她只顾哭,没顾上说。 医生说,疼就不要推了。 护士收了管子。 “你下床吧。可以穿衣服了。” 王小溜弯下身,却穿不上衣服。她疼的直不起腰。 护士很“协和”。她帮王小溜穿上了裤子。就像是妈妈为调皮的孩子穿衣服一样。 这是“协和”唯一温暖王小溜心窝的地方。即使她知道,她的裤子穿不上,护士们就不能按时下班。 那也够温暖的了。 王小溜扶着墙,如同一位丢了老花眼镜的驼背老人,一路摸过去。 王小溜摸出了门。 前方有不明物体入眼。她使劲睁眼看一下,恍惚是一盆高大的绿植。 还有,绿植旁边站着的正牌老公,黄一元。 王小溜从门口现身到绿植的距离大约有三米,也就是一般房子那么高的长度,她就那么老太太一样的猫着腰扶着墙,向绿植旁边的休息室撕开步子。 她大约耗时十分钟。 绿植旁边立着的那个人,站的比绿植还直。真直。 “扶她一下!” 这是护士在向黄一元喊话。要不怎么说,这个护士挺温暖人心的呢。王小溜想,这一喊,也同时喊出了护士对黄家人的鄙夷,以及对自己无限的同情。 这种被剥光了衣服□□在别人面前的感觉,真的不好。 绿植黄一元动了。他扶了她。 虚扶了一把。 就如同电视剧里的皇上,说完了平身,然后微弯了龙腰,向他年迈的爱卿伸了伸手。 这已经是无尚的荣耀。 王小溜正在领受皇上的恩惠。她是不是千恩万谢一下才对呢!或者喊一句黄一元万岁万岁万万岁什么的!她总觉得,她差点什么没说。到底漏下什么没说,后来她就忘了。 王小溜一头砸在休息室离门最近的床上,大虾似的在床上拱着。 黄一元慢慢朝休息室里边散步,站在偌大的窗前,看窗外冬天的风景。 好一派神态自若啊! 好一派悠闲自得啊! 好一派守口如瓶啊! 怎么看怎么像韩国偶像剧里面装B的忧郁男主角,让人有上前抓死他的冲动。 皇上。您说完平身就完成天下大事了吗? 噢,黄一元,你连平身都未曾说过啊! 好罢。先不计较这个。听听协和医生怎么说吧。 “协和”医生很“协和”。 “没治了。输卵管双侧堵塞。通不开。不可能怀孕。” “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黄一元总算开了尊口。 “没有了。除非做试管婴儿。就你这情况,没个百八十万的,没个成功。”医生长的挺专业的,一眼能看出性别的专业。时髦的短卷发,有鼻子有眼有嘴唇,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好大一块专业素质。 “啊?”这一声也是黄一元的。这一声像是把他一年中的绝望坐实了。王小溜你真的是不能生的,这下,可不能埋怨我对你不好吧! “没关系。希望别影响你俩的感情。回家去,领养一个吧。”这安慰都不如放个响屁,好歹就是尴尬不会坑人啊。 但是貌似这家医院就是本着坑人坑到底的方针开办的。 王小溜定定的望着协和医生的嘴一开一阖。她眼前出现一堆老鼠,还有一幢七十二层高塔。 一堆老鼠在塔底下咬呀咬,挖呀挖,把好好一个塔基挖垮了,七十二层高塔轰然倒塌,连圆寂法师的舍利子都给甩出来了。 这医生的本事等同于老鼠。 真他X“协和”! “一个女人,连个孩子都不能生!你他X的还不如一只会下蛋的鸡!” 这不是王小溜从菜市场老娘们儿口中听来的玩笑话。这话是骂她的。她的老公黄一元指着她的鼻子的谩骂。 王小溜当时在喊黄一元上餐厅吃饭,黄一元没应。然后,她就走进房间,扯了扯黄一元肩膀的衣服。 “别玩了先,吃饭了!爸妈都吃完了,就差你,餐桌我是收还是不收啊!” “扯我干个球!一边去!”黄一元对着电脑里,王小溜的投影吐脏话。 王小溜恼了! “叫你吃饭还有错了?” “一个女人,连个孩子都不能生!你他X的还不如一只会下蛋的鸡!” 王小溜发现,黄一元攒着劲儿等着骂她这一句呢,所以,不管她之前对他说的是什么话,他都要在她说完之后,给她这一句。 这话撞的她的心口一个趔趄。 王小溜以前没少听说谁家的谁不能生,被婆家人赶出了门,那时她腹中酝酿出千百种回应的话,句句挖心刺骨,她在自己心里随便挑上一句默默念叨一下,都觉得特解恨,往往激动出一身细汗来,好像真真替被赶女人出了口恶气似的。 但是她真正被自己的老公指着鼻子骂时,她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的千百种回应瞬间齐聚脑海,但是她一句都不想挑。对,是不想挑。 她看着老公在前方一米远处瞪着腥红的眼,看着他吻过自己的那张嘴唇,一开一阖,一开一阖。 她觉得恶心。 她惊讶发现,哟嗬!这不是川剧变脸儿的演员嘛!他啥时候学会这一套了呢? 然后她就跟着他骂人的节奏,在心里说话。 对啊,我是不能生啊! 不能生就对了! 能生也不能给你这种人渣生啊! 还好一年就让我认清了你! ······ 老公都已经骂完了,回头坐下去完成他未完的游戏去了。王小溜还在腹诽。 她心说,就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你们家,你爸你妈都算上!就算我王小溜要走,也得好好收拾收拾你们这一家人渣! 王小溜说到做到。 最后一天,她坐在黄家人的饭桌前,吃饱喝足,起身离桌,完全不在乎那些人的眼光如何看待。 王小溜天生善良,所以,她不只让自己吃饱喝足好有力气骂,也等他们都吃饱喝足好让他们有力气听。 她挡在门口,温声软语求他们黄家三口都坐下,求他们听她说点话。 黄家三口不屑一顾,躲开她,往门外走。 王小溜放弃阻拦,就在他们身后悠悠地开口。 今天你们要是不坐下来好好听我说话,我就不跟黄一元离婚,我就让黄一元再也说不上媳妇儿,我就让你们黄家断子绝孙。 这一句果然好使。黄家人后退三步,坐餐桌前。认真听讲。 王小溜撸胳膊搀袖子。准备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