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李坞到胡豆洲,也就是从富春江到钱塘江到扬子江。
这一路上假颜学述真边立功的心一刻也没放下过:
桃李坞师傅师娘和师兄妹是安是危?自家不得已随王不换北上洛阳,是安是危?
渐渐,不是安而是危的念头越来越强:大唐是顺,大燕是逆,即便杨去尘是大唐奸相之子,但王不换等狂人押解杨门最后的成员去献给忤逆的安禄山,从道义上说已经输了再从中土汉人的积习来说,对某个人某个家族的仇恨即便大到比天高比海深的地步,可一旦时过境迁,所有的仇恨不但化为乌有,而且仇人有可能变成恩人,比方说,奸相杨国忠再怎么不是人,总预测过安禄山必反无疑吧?现在这个预言征实了却,把他的少子送给安禄山脔割,不就是从顺到逆,引起大唐臣民的反感了么?
为此,边立功一日日变得惊悚疑惧。终于,在那天宦布要柳七娘,而七娘发现爱错了人坚决不从而给宦布奸污后,他愈加认定跟着王不换,即便是被迫的,也决不会有好下场。他艰难作出决定:宁可被人发现是边令诚之子而死,也不要留在王不换身边,以颜学述的名义苟活下去。
码头还是那个码头,时间还是那个时间,看见的却是血色,不是晚霞,而是红鸟。边立功看见胡豆洲给密密麻麻的红鸟占据,似乎再也没有人烟留存,看得心在颤抖,看得身在晃动:
“噩兆啊,此行的噩兆啊!”
但一身畅快的王不换来到他身边,搂着他说:“不是噩兆,而是吉兆:大唐要给大燕取代了。如此一来,你回到北边,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谮杀高大将军的太监边令诚之子,也没人来清算你们父子的罪责了。”
饱读史书的边立功也以为然:改朝换代是勾销莫大罪孽的朱批。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不管是死是活,一定要在这个他熟悉的地方摆脱狂人王不换。他无法跟流水商量。流水总待在娘亲身边,宽慰她,追悔自己的失策,发誓有机会便向宦布复仇。柳七娘轻声叮嘱他:
“好儿子,那八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后八年你也怎么过去,等待时机!”
胡豆洲的弄鸟忽然受惊掠飞起来,空中发出呱呱嘎嘎的响声。原来,在这个沙洲躲藏习武的郑国渠死士乘坐船只,从各处的苇丛里钻出来,当先一艘上站着须髯发达的胡人。边立功看见其中一艘船上拘押着一个穿皮毛皮裤戴女人头巾的波斯胡,心想:“定然是师傅认得的金乃惜了既如此,他那个店里给劫掠的宝物也应该在那艘船上!”
看了好一会儿,沉吟道:“仅仅去洛阳向安禄山献上杨去尘,王不换显然不用这么多的人马,这些人马阴养了这么多年,现在怕是干惊天动地的事儿了!”
“学述,好孩子,你想立功不?”得意非凡的王不换问道。
边立功点头,有些愣怔。于是郑国渠渠帅把恢复侯景庙的任务交给他:
“你毁弃的你恢复。你毁弃我不责怪于你,当时你是秦基业的少年,只能做他那个阵营里的事。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你得尽快恢复,不然我把你弄成干尸,砍了上半截,留下残躯,说你就是侯景残躯,前不久的火烧没把你毁灭,你又回来了,又开始保佑胡豆洲的土人流民了,保佑土人流民种植阿芙蓉了。”
不只是他一人去,陪同的他的是老张头单有庆。老张头单有庆带刀带枪有弓有箭,仿佛要悄然杀了边立功似的。但边立功不但不慌张这个,留着自己这个假颜学述真边立功,就是留着与大唐官军打交道的筹码,不可能轻易弃掷,反而知道这下有救了。
新庙比原庙大两倍,啥都具备,只有一具用来假冒侯景残躯的干尸下半截有待推上楠木基座,与新浇铸的铜首合体。边立功不解:这最后的身首重合步骤为何要由他来完成?老张头单有庆说很简单,王不换一天夜里做噩梦,梦见侯景用刀斧砍他,责怪他听任无名小子毁坏他的祠庙烧毁他的身躯,而他在海船看着没有干预最终下令王不换找到那个无名小子,责令他重新合龙侯景身躯和脑袋,然后杀了他。这下,边立功慌了:
“怎么,单叔要杀我?!”
老张头单有庆流泪说:“单叔只好再次对不住你了。没奈何,保自家的小命要紧。”
“这不对嘛,这也不能啊!”饱读坟典的边立功一边说一边想,忽然想明白了:“单叔留着我的性命就是为自家留着性命:现在我知道王不换为何要劫掠波斯胡的宝贝,为何要饲养这么多的死士,为何要在这么个不毛沙洲畜养这么多郑国渠死士,为何要建侯景庙,为何要捉拿杨去尘献给安禄山了!”
果然,这么多的“为何”连珠炮似说出来,引起老张头单有庆莫大的恐惧:
“为何,你快说!”
边立功大叫道:“王不换这是要借助侯景推翻南梁的神力,借着向安禄山奉献仇人之子的良机就近控制安禄山控制大燕国,最终控制安禄山的强兵劲卒,恢复郑国的称号,西向与大唐决战,力争战而胜之,把天下从大唐变成大郑!”
老张头单有庆给他说得吓坏了,腿股战栗说:“经你这么一说,单叔如梦初醒给吓倒了!”
边立功竭力保持冷静,问:“单叔以为这个前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