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酒壶凑到嘴边,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顿住,而后将酒坛朝我举了举。“不如你陪我喝几杯?”
我看着他这般故作轻松的模样,整颗心都已被愧疚与自责刺得血肉模糊。本被风吹干的面颊再次湿润了。
他瞥了我一眼,竟是用戏谑的口吻道:“是我死了娘,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语罢,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起酒来。他喝得又快又急,喉结不住地下滚动着。与其说他是在喝不如说是在灌。
有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了下来,滴滴答答打湿了他的衣袍。然而一同滑落的还有他眼角的晶莹。
我知道他虽如此表现,但内心定是极痛苦的。
他就这么一直仰着头给自己灌酒,我实在是不忍在看下去。
“你杀了我吧。”我的声音很轻,但不知为何听在耳中却是无比响亮。
他终是撤了酒壶,放回到桌案,用袖子抹了把嘴,看向了我。
“杀你?我谢你还来不及,为何要杀你?”
我不说话,只皱着眉看他。
“不信?”他勾了勾唇,却没有丝毫笑意。“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瞥了旁边的石凳一眼。“这故事挺长的,我劝你坐下来慢慢听。”
我息了息鼻子,默默落座。
萧济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描摹着酒坛坛口。“从前有个男孩,他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爹娘,而是由一个老太婆养大的。”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小的时候他不懂事,只知道那个老太婆是在一个了不起的官人家当佣人。那个时候男孩的日子很苦,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可他没过过好日子,就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且那老太婆待他极好,他虽是她捡来的野孩子,可她却总是自己饿着,将吃食留给男孩。后来男孩九岁了,开始帮着老太婆在那个大官人府做事。有一天,男孩正同其他下人一起锯木头,老太婆着急忙慌地找到他。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宅子的后门走。那个时候老太婆早就了年纪,平时走走三五十步就得停下来喘几口才能继续。可那次她走的又快又急,竟是一口气拉着男孩到了宅子后门。她气不接下气,半晌才将气喘匀,吐出的第一个字竟是‘逃’。”
萧济风端起酒坛又喝了一口才继续道:“男孩不解,刚想细问,这时忽然围来一群人,其中一个便是那个大官人,他一身锦衣华服,睥睨着老太婆和男孩。老太婆见状竟是吓得瘫软在了地,却还不忘磕头替男孩求情。老太婆的话男孩一个字都没听懂,只知道她在求那官人放过自己。男孩很疑惑,自己明明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求饶。”
说到这里,萧济风收回视线,看向我。“你猜是为什么?”
我只望着萧济风不语。萧济风的唇角勾了勾,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猜不到是不是?男孩也没猜到。可他无需去猜,因为那个大官人很快就命人将男孩带到了书房。就如你我现下这般,他也同男孩讲了一个故事。那个官人告诉男孩,他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哦对了,那个时候凤离国还在。”萧济风忽然补充道。
“官人说男孩的娘是某个道学门派的大弟子,在整个凤离都首屈一指。而他的爹则更厉害。但他却没告诉男孩他爹是谁,只问他想不想和亲生父母相认。男孩那个时候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当初就是他的父母弃了他。所以……”
萧济风忽然苦笑了一下。“他当即就摇了头,以为只要自己拒绝,就能继续像以前一样和老太婆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可是他错了,那个官人不肯放过他,只因为他是那两个所谓的了不起的人的骨血。所以那个大官人就命人将老太婆抓了起来,告诉男孩,只有他听从安排,老太婆才能活命。”
萧济风忽然用手指敲了敲石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回答,他都会把这个故事讲下去,所以本没有打算出声。
可看着他的眼神里的执拗,我还是开了口:“听从安排。”
“呵呵……”萧济风忽然笑出了声:“好人呐,真是好人……”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无尽的嘲讽,知道他将我的回答同方才沉湮因我而死的事情联系了起来,故而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萧济风轻出了口气,继续道:“男孩跟你一样,也是个好人,所以他也选择了听从安排。”他用手指敲了敲酒坛。“我真是想不明白,做好人有什么好,倒不如做个彻头彻尾的人坏人来的有趣。”
他顿了顿将故事继续讲下去:“自那天以后那个大官人就将他带到了一个极隐秘的宅院,派人教他武功,每天至少练功八个时辰。除了武功,他每天还要学习伪装之术,不仅要学会改变音容样貌,还要学会模仿各类人的处世为人,甚至脾气秉性……男孩虽不知道教他的是什么人,却能感觉得出,那些不是什么好人。因为那些人总是蒙着面,他们的蒙面巾还绣着蛛网暗纹,后来男孩才知道,那是乌蒙国最隐秘的情报组织风影楼的图纹……”
蛛网面巾?!
听他言至此,我忽然想起先前在玉琼山遭遇的杀手头目,他的面巾绣着的正是蛛网暗纹。莫非要杀我的是乌蒙的风影楼?
萧济风没发现我在出神,只继续道:“男孩就这么过了三年。三年未曾见过的大官人忽然有一天来到他的面前,说他已然学成,要将他派遣出去。可男孩只关心那个老太婆的生死。这三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只有风影楼的人,他根本不知老太婆是死是活。于是他向那官人询问老太婆的近况,那官人没有答他,却是直接带他去见了老太婆。那是一间还算敞亮的屋子,老太婆躺在榻,看去就像……就像……”
萧济风摸了摸下巴。“她那样子该怎么形容呢?”他的面没有什么表情,倒真是像在苦恼措辞。“哦对了,你可曾见过死树的枯枝?老太婆当时的样子就与那枯枝一般无二。”他顿了顿,继续道:“见到男孩,老太婆涣散的眼难得有了焦距,她的脸刚浮起一丝笑意,那笑便僵在了脸。老太婆死了,像那男孩的亲生爹娘一样抛下了他。若照以前,男孩定会觉得老太婆是被人害死的,会找那大官人拼命。可那时的他已经不同了,他看着老太婆有如枯木的躯体,竟丝毫没感到难过。他根本不在乎老太婆是因何而死,而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他为了老太婆而度过的那非人的三年。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抛弃,他的爹娘如此,就连养育他的老太婆亦是如此。他想面对面问问他们。老太婆死了,那么能回答他问题的就只有他的亲生父母了。他还记得最初官人将他送至宅院,逼他练武,就是为了想方设法将他送回他娘身边。那官人这么做自是有他的目的,但男孩却不在乎,他只想见一见那个女人。男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官人听了就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没多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巾递给他。男孩接过,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面的蛛网图纹……从那时起男孩便成了风影楼最年轻的掌事,掌管风影楼的捕风人,也就是被派往各地的探子。而且明面也有了自己的身份、宅院、家底,好不招摇。没过多久,这一番精心的布置便引起了那个女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