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贺重霄此言,少年若有所思地低头摸了摸下巴,再度抬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傲气模样,拍了拍胸脯自信道:
“这倒简单。新官上任的南诏将领高良弼我在此游历时也有所耳闻,倒也是年轻老成的有为之人,可他毕竟资历上浅,其手下的老将定然早对其心有不服,稍一挑拨让他们离心背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我又为何一定要冒着这般危险帮你们这个忙?”头头是道的分析一番后,少年却忽而话锋一转,狡黠道。
“此事办成后我自会上报朝廷,给你和你师傅在功德簿上记上一笔。”
垂眸瞥见少年双手抱臂面露不屑,贺重霄唱完了白脸,魏林游便在其后补了出黑脸:“可别忘了你先前偷窃了我府上祖传的药材之事,你自可选择不办此事,但你恐怕就要多受一阵子牢狱之苦了……但若你办成此事这笔旧账便一笔勾销,我与夫君自可再拿出一部分府上珍藏的药草当作奖励予你。”
“啧,你们这真是‘夫唱妇随’……”见,见站在二人身侧的许颢面色一黑,少年摸了摸下巴,随即转了话头,“功名这种留给世人看的身外之物就不必了……不过钱财和药材倒是不错……”
“咳,我要钱财也是为了更好的游历山水寻芳药材以炼丹药,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才不懂呢……”像是为了顾全自己的颜面,少年说罢又自顾自地补了一句。
经过这一遭,许颢虽有无奈,最终却仍应允借出五千轻骑,并聘请匠人修补库府内的兵器马甲,兵马器甲之事倒是暂且得到了解决。
因如此部署一日,天色已然渐晚,贺重霄便只得在许府内暂留一夜,打算翌日清晨再且动身。
虽斡旋奔波了一整日,但不知为何贺重霄却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见如霜般的月色透过窗棂照入屋内,贺重霄心下烦闷,便披衣走到了屋外。只不过这般散步却并不如名人雅士“欣然起行”的豁达爽朗,至于“同为乐者”便更是无处可寻了。
因已至夤夜,屋外一片沉寂,阳春三月的夜风已然带上了几分暖意,微风拂面,枝叶葳蕤,不远处的湖面映着月华的清辉也随之泛起了粼粼波光。
本是随便走走,待贺重霄回过神来却惊觉自己竟无意走到了魏府内院的湖心亭旁,魏府的园林庭榭布置得很是巧妙,山水交融间时不时会镶嵌着些名家留下的楹联碑刻,院内虽是廊腰缦回却并无丝毫突兀之处,反而有几分巧夺天工的美轮美奂。几座石桥飞虹般连接着湖水两岸,岸旁栽种的一排杨柳的梢头正吐露着鹅黄春意,映着远方春山上未消的积雪,给人以一种身处两季的恍惚之感。
贺重霄抬头便见那四角亭旁的婆娑树影下有一熟悉身影伫立湖畔骋目远眺,月光下那人衣袂舞动、披帛翩飞,鬓便插着的一只碧绿玉钗与其身后的绿柳遥遥相映,竟给人几分不属于人世红尘,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错觉。
心知男女大防,贺重霄当即便想趁对方还未察觉时便先行离去,却未想刚一转身身后便响起了话音:“敢问妾身是可是啖血食肉的阎罗厉鬼,贺将军为何一见到便跑?”
“……回夫人,所谓男女大防,况且夜寒露深,还请夫人也早些回屋歇息。”
见魏林游移步上前,贺重霄连忙低头拳行礼,魏林游轻笑一声,随即出言调侃,古灵精怪一如当年坐在枝头的红衣小姑娘:“啧……贺将军你这官腔打得还真是顺畅,不过数年不见就这般生疏啦?”
贺重霄闻言心下一惊,抬头正巧对上了对方倒映着萤火月色的含笑双眸,心下故思万千却不知该从何处言说起。
见贺重霄并不答话,魏林游仍是笑笑摆了摆手,但眼中却满是苦涩:“也罢也罢……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倒也正常……”
“谢夫人谅解……不过末将倒却有一事想向夫人询问,那少年当真可靠?这般轻易便放他离去是否有些草率,是否需暗中派人盯梢?”
思及魏林游白日里对那个轻狂少年的无端信任,贺重霄便顺道说出了自己心下的疑问。
“此事还请贺将军放心,妾身早已暗中派人调查过,那少年名叫秦徵,虽然心高气傲言语狂傲不羁了些,所言却是不虚,他确实是当朝国师的单传弟子,想来也当是个智胆双全且心怀家国之人,将军大可安心。”
“如此便好。”
贺重霄如往常一般惜字如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后,气氛顿时陷入了一阵沉寂与尴尬,相顾无言片刻终是魏林游出声打破了僵局,嗓音却带着些无端的喑哑:“贺将军这些年倒是征战沙场一展宏图,实现了当年的抱负……”
“……岭南乃雾瘴之地,且军旅劳顿又要操持家事确实辛劳你了。”沉默许久,贺重霄才缓缓开了口。
并不点破贺重霄的顾左右而言他,魏林游却是嫣然一笑,故作豪迈大咧道:“你放心,我可比你这在战场上刀尖舐血的日子好多啦,再说了夫君对我很是体恤,我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将贺重霄的欲言又止尽收眼底,魏林游说罢又轻轻补了句,几不可闻的声音却很快便消散在了粘稠的夜风之中:
“……我知道你想说他并非我曾经以为的如意郎君,可世事难料,人的初心和想法都是会变的不是么?”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来说说些喜事吧……”一扫先前的苦涩无奈,魏林游神采飞扬道。
“想来你今日也认出何铃了吧,她下个月便要和娄家的三公子成婚了,先前我无意瞧见她在看娄家三公子寄来的书信时她还脸红不承认呢,后来我才知道两人早已情投意合私定终身了呢。虽然娄家远在西北,也不是什么豪门世家,但娄家三公子却是远近闻名的才华横溢谦和有礼,她嫁去想来不会吃亏,也算是这姑娘的福气。”
“想当年刚救下这丫头时,她才不过六岁,浑身鲜血淋漓满是刀伤,身上灼烧得和火似的,真是没想到距把她从阎王手中抢回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说着说着,魏林游的声音戛然而止,相顾无言间却是无声胜有声。
连环情未己,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似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