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晴天上高三的那年冬天,外公走了,走的很突然。她记得那天,一家人和邻居在院子里忙活宰年猪的事,就突然接到了舅舅的电话,说外公走了,然后妈妈就急忙慌的坐表叔的摩托车去了车站,顾晴天和爸爸他们忙活完家里的事情,第二天才过去。
第二天很早,爸爸打了一辆面包车,顾晴天不记得车开得多快,但看着车窗外,就感觉时间过的好漫长,她不停的在脑子里回忆着小时候与外公生活的样子。爸爸妈妈在盖房子的时候,顾晴天还坐在推车里,外公就在院子里推着她,后来她还冲着外公要糖吃,外公总是先用木棒把糖块凿成小颗粒,然后才一点一点喂给她。再后来就是顾晴天满院子跑的时候,外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半导体,外公下巴留着一绺胡须,顾晴天就轻轻抚摸着胡须,然后趁外公不注意给胡须编成小辫儿,再后来就是围在外公的裁衣台看外公做衣服,外公戴着个老花镜,踩着那老旧式的缝纫机,嘎吱嘎吱的就看那缝纫机下端的轮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又突然停下来,外公拿起衣服,老花镜都要挂到了鼻尖,他看着缝线的地方,然后用牙齿咬掉多余的线头,然后又拿起针线,把线头在嘴里抿了两下,慢慢的穿过针孔,然后又开始缝起衣服来。外公爱喝酒,每到冬天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都要烫壶酒,一个小白色酒盅,一个小白色酒瓶,是陶瓷质地的,酒瓶里面盛着白酒,放在一个大一点的茶缸里。顾晴天每每凑上去闻,都是一股辛辣的味道,外公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一下,然后点在顾晴天的舌尖上,辣的她皱紧了眉头,直缩脖子。想想那已经放旧了的老木头方桌、老旧藤椅、老旧半导体、老旧拐杖、老旧的裁衣板、还有那看不清刻度的量尺都是外公曾经用过的东西。睹物思人,就在很多年以后,每当顾晴天看到这些老物件时,心头都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心酸,也许那就是思念的感觉吧。
等到顾晴天和爸爸到了三舅舅家,院子里已经满是到来的亲朋,摆好了灵堂,外公的棺材就架在院子中央。爸爸领着顾晴天给外公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就进了屋子,屋子里没有哭泣声,没有人流眼泪,没有什么声音,一切都好安静,顾晴天看到大姨、妈妈、还有三舅舅他们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大姨小声的跟妈妈讲着外公是怎么走的,当时是什么情况,当他们看到已经没了气息的外公时,他是什么样子的。站在旁边的顾晴天就像脑袋里有了画面,却不敢多想。
走进外公的房间,他睡过的床,盖过的被褥,还有一根立在衣柜旁锈掉的铁拐杖,那是顾晴天爸爸给外公做的。床边摞着两个旧式的木箱子,那是在过去的那个年代里用来放衣服的箱子,外公还留着。顾晴天家里,妈妈的房间也有两个。只见那木箱上面放着一个很旧的铁盒子,那是装饼干用过的盒子,外公拿来放小物件的,铁盒子已经锈迹斑斑,盒子里放着指甲钳、剪刀、小本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铁盒子旁边是一个铁盘,上面放着外公的小酒盅,小酒瓶,大茶缸。旁边是那老旧的半导体,顾晴天很小的时候,就看外公在用它,一直到现在,也许这半导体的年龄比顾晴天都大吧。
顾晴天走到衣柜,打开柜门,看到里面有一个用棕色方布包了很多东西的包裹,旁边摞着衣服、裤子,颜色都很深,很旧的样子,衣服不多却也叠放的整齐。顾晴天看到那摞衣服最下面,叠着一套藏青色的显得很新的中山装。外公一辈子竟给别人做衣服了,很少给自己做,这是他少有的一套自己给自己做的衣服。他以前还用很多很多兔毛皮做了一件很大很沉的大衣,现在放在妈妈房间的那个木箱里。以前听外公开玩笑式的说过,会给自己做件像样的衣服,等到他归去的时候穿的体面点,也许这中山装就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吧。顾晴天从那一摞衣服底下掏出那套中山装来,把它打开放在了床上,看着那笔挺的领口,黑色的扣子,每一条走线,除了在衣柜里压久的折痕,衣服依旧是那么新的样子。顾晴天用手轻轻的抚摸着那柔软的面料,忍不住的留下了眼泪,她想它此刻应该被穿在外公的身上,然后外公会照着镜子,扣着扣子跟顾晴天说“看看外公穿上这套自己新做的衣服好不好看”。想到这,顾晴天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中山服上,然后她又抹掉衣服上的眼泪。这时大姨和妈妈从堂屋走了进来,说是要找件衣服给外公,等到他火化的时候穿,说是火葬场都有这个形式。大姨翻着衣柜,妈妈站在衣柜旁,看向窗外的灵堂,她右手抱着左胳膊肘,左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顾晴天注意到妈妈渐渐湿润的眼睛,这时妈妈也感觉到顾晴天在看她,她看了眼顾晴天,母女俩四目相视了两秒,顿时眼泪从妈妈眼角落下,然后又很快被她抹掉,妈妈深吐了口气,像不好意思的样子,开口说了一句“人死了不都是这样”。好像在解释自己掉眼泪的原因,这么大的人还哭,很难为情的样子。顾晴天此刻也要哭出来的样子,但是忍住了,她指着中山装说道:“那就这个吧。”
对于母亲当时难为情的掉眼泪的样子,就在顾晴天多年以后也是铭记在心。母亲是个内敛、腼腆的人,当着小孩子的面,不忍哭出来,可是她在顾晴天面前是母亲,是大人,在外公面前却是女儿,现在她的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她,从此她就没有了父亲。顾晴天的外婆在顾晴天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顾晴天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外婆,现在就连外公也走了。对于顾晴天来说,她失去了家里的一位长者,认为人都是按照年龄的大小,先后离开的,至少她现在还有爸爸、妈妈,他们都能在她身边好久好久好久,她还没有体会到那种痛失父母的感受,而此刻她的母亲正体会着,那种复杂,难以言表的的伤心。那从眼角流下来的泪水,蕴含着的都是对过往生活的一种惦念,一种告别与不舍。
就在顾晴天把中山装指给大姨时,大姨坐到了床边,翻着衣服,抖了抖,她想这个衣服相比衣柜里的那些,是还好的。因为是火葬时穿的,大姨怕衣服兜里有东西,她就一直在翻着口袋,这时她突然从衣服内面口袋里翻出了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女人的半身照片,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梳着两个麻花辫,白色的衬衫打底小西装外套,显得人当时在拍照的时候应该是坐得很挺拔的样子,她是笑的,笑的很好看。这漂亮的姑娘是谁呢?一个大大的问号出现在三个人面前。顾晴天问大姨难道她是外婆,可大姨却说不是。在顾晴天家里没有一张外婆的照片,顾晴天也从来没有见过外婆的照片,她至今都不知道外婆的容貌,甚至是名字都很难记得,只因为在顾晴天妈妈结婚前,外婆已经没了好些年了,有时妈妈给顾晴天讲过去的故事,也是星星点点的提到外婆,那都是顾晴天妈妈十几岁的记忆了,但每每说起那段记忆,顾妈妈总是难免伤心的落泪。过去在他们那个岁月,他们是承受着怎样的生活压力,面对的是怎样的生活困难,怎样的不易,只有他们那辈人才知道吧。这个漂亮的姑娘是谁?大姨翻看着照片,发现上面有日期和照相馆的名字,还有手写的“秦虹”。大姨看着照片说这日期比大舅的生日都早,想想是不是外公遇见外婆之前认识的女人。但不管怎样,这些年了,外公从来没有跟子女提过这个人,更何况现在外公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关心这个女人是谁,这照片从何处而来,大姨把照片随手放在了床上,收拾起衣服和妈妈去了堂屋。照片静静的躺在床上,只有顾晴天还一直好奇的盯着它看,看那女子很漂亮,笑的很好看,然后顾晴天把照片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