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源于一句玩笑话。
“容哥哥,你可见过宫外的街景?”
容齐自然是没见过的,皇族中人天生便屹立云端,也锁于云端,出宫不是乘着马车去皇帝行宫,就是去秋狩,一旦出门必然羽林卫开道,印象里街道旁全是熙熙攘攘的人脑袋。
“你想出宫游玩?”
漫夭摇摇手指,噘起唇,一派胸有成竹,“是带容哥哥出去玩!”
“胡闹,我怎么能随意出去。”
她狡黠一笑,双手抱胸,“山人自有妙计。”
随后憋不住地靠到他耳边,悄声细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细细说给他听。
容齐双眉高高挑起,听到一半已是脸上血色翻涌,不知是羞还是气,待她撒娇般地拽着他衣袖摇晃了两下,容齐终是软下心肠,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忆如捧着胭脂水粉过来时还嘀咕谁要用这个?若是哪位容儿宫人用,殿下应该让尚功局敬上上好的货色,她这些只是宫女们爱惜容颜,用不多的月俸令尚功局的公公带的。
待她一进屋,门嘎吱一声从后被拽上,荀公公阴沉着一张脸朝珠帘后指了指,随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寝殿内不见二位大宫女,也不见书、墨、笔、画,端的神神秘秘。
那悄无声息的氛围便如一锤重重敲在她胸膛上,瞬间心肝颤了颤,只觉又有事要糟。
她低下头,托盘高举于头顶,碎步跨入珠帘内,鼻翼间六皇子惯爱点的松脂香换成了一股类似茶香的熏香,妆台畔垂落了一角细稠百褶裙。
……哪来的女子?
她悚然抬头,便见到一位穿着宫女服饰的“女子”背对她正对镜自照。
“你可会梳头?”那女子一开口,便叫忆如倒抽一口气,手一颤差点摔了手中的瓶瓶罐罐——竟然是六皇子!
六皇子虽然一贯孱弱,但终归是个男儿,哪怕乌发如檀,瞳如清霜,长睫浓密如扇,菱角红唇不点而朱,但一双浓眉斜飞入鬓,面上已是现了男子的菱角,虽儒雅清俊,实在没有一丝半点的女气啊!
“愣着作甚,还不动手?”
她抖着手执起女子的妆刀,战战兢兢贴近那养得不见半点瑕疵的皮肤,“……若要扮做女子,便需要给殿下修眉裁鬓,还请殿下见谅。”
六皇子生的白,她最终只浅浅抹了层香脂膏,胭脂匀双颊,苏红飞眉尾,倒显得气色分外好。
“殿下想出宫,可否带上奴婢?”
忆如踌躇半晌,终于壮了胆子开口询问。
容齐睁开眼,望着镜中为他梳头的温婉宫人,轻声应了。
“齐哥哥原来是个大美人儿啊!”
早已等待多时的漫夭绕着他不时啧啧称奇,满脸的惊艳。
若有诗中那种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代佳人,恐怕活脱脱就是面前这样的吧?浓妆淡抹总相宜,宛转双蛾远山色……啧啧。
扮做小宦官的忆如咳嗽了两声,抖出包袱里的两件斗篷叫容齐与漫夭换上。
荀公公一人带三个宫女出入宫门毕竟太显眼,因此她换了宦官的衣裳,落后半步跟在荀公公身侧,而两位宫娥再落后半步跟在她身后,目不斜视,一副师父带着弟子和内侍出宫办事的仪态。
怕这两人露了马脚,她只得放缓步态,硬压得这两人跟随她调整成碎步走路的姿态,好在荀公公也是谨慎的,早几步跟着一起放缓步调,朝西华门走去,一路上混不像其他急着出宫办事的宦官宫人,反而像要出门遛街的富贵闲人。
因此也惹来西华门守卫的注意,查看了腰牌和对牌,忍不住伸手要去掀宫人垂下遮住脸的兜帽。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敢对宫内的人动手动脚?!”
荀公公吊起眼梢,一甩拂尘,满面不耐,贵人面前得用的衿骄气势扑面而来。
忆如呼吸一窒,悄悄挪了半步挡在守卫面前。
好在那守卫也不想惹事,再度查了查几人的腰牌,又问了几个问题,终于将人放行。
走出半里路,他们才松快地走动起来,漫夭解下兜帽,好奇地四下环顾,“怎么这边也好安静啊?”
“此地乃是官员及家眷居住的内城,今日正值大朝会,自然是安静的。”
出西华门,顺永宁街走两里路,入朱雀街,便好像换了个天地,一瞬间锣鼓喧天,一股人间的热闹扑面而来。
今日正好有人嫁娶,红纸撒了半条街,漫夭抢了两块喜糖美滋滋含进口中,还予了一颗给容齐。
容齐只尝了一口便眉头皱紧,半掩起袖借机吐进手帕中,团了团塞入袖中。
“卖糖葫芦咧——”
“有钱的捧个钱场,无钱的捧个人场!”
狺狺狒狒,容齐听到满街的喧闹人声交杂在一起,顿觉额侧隐隐生疼,已经后悔答应容儿随她出宫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食,便代你再吃一份吧!”
红艳艳的山楂果外裹着层厚厚的糖壳,伸到他眼前来,挑逗般又收了回去。
容齐禁不住握住那举着签子的手,看清面前人的模样,顷刻觉得心中莫名的空落落。
漫夭莫名地望着突然握住她的容齐,突然低下头羞涩的笑了笑,展开手掌想要与他五指交握,却叫他打了个抖,立刻抽了回去。
什么意思嘛,突然握手,又突然松手!便跟吃了一半的糖一样,把人心都给吊起来了!
容齐也不知怎么了,舌头一涩,一个名字已经快溢出半声,却叫他又无措的咽回去。
忆……
半梦半醒间总见到一个看不清真容的少女,但性情语态,与他认识的李忆如没有一丝半毫的想象,倒是与面前的容儿更相似几分。
也不知到底是周庄梦蝶,还是蝶入了周庄梦境,很有几分神怪。
恨恨咬了口糖葫芦,叫其中的酸味冲得皱起眉的漫夭方才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环顾周遭,惊奇地叫道,“哎?!那个宫女呢?怎么不见了?”
****纪念应该是第五十条出现的分隔线****
“一寸横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妆残粉薄,矜严消尽,只有温柔。……”
当年那首清平乐余音未消,仿佛还在她耳畔轻喃,如今坊内各楼的歌姬却都兴起唱眼儿媚。
忆如望着空荡荡的院门,躲在街角悄悄地望着儿时之地,往下掉泪——她回来了,却只能看到空落落的一栋残居。
蓦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扯进阴影间,忆如还不及惊吓闻到那阵熟悉的药香便知道了来人是谁。
十娘?
在曲折的街巷中来回转弯,穿着一身利落官袍的封十娘看看左右,将她推入一处院落中,重重拽上木门。
“你好大的胆子!”
她压下声,蓬勃的怒意却不随声调弥散。
“锦棠居常年有官府眼线看守,你竟然敢摸回去!”
忆如吸了吸鼻子,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